第93章 古代物怪04
在怪物以为阿忘逐渐软化的时候, 太子招揽的道士们已经发现了怪物的藏身之地。
一次怪物去人间采购物品时,道士们悄悄上了门。
他们告诉阿忘, 太子一直在寻她, 他一直等着她,拒绝了一桩又一桩婚事,顶着压力寻她。
道士将手中的药瓶给阿忘,告诉她只要让怪物吃下, 哪怕一滴, 他便无法化形, 他们便能趁机杀了他以绝后患。
阿忘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药瓶, 道士们可以直接带走她, 却要她冒着危险给怪物下药。
阿忘看穿了他们想从怪物身上获得好处的心思。
“太子殿下,真的没有娶妻生子吗?”阿忘问。
道士道:“太子殿下对姑娘用情至深,我们这些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老道士都被殿下找了出来。他若是计较姑娘被掳走这件事, 便不会费这么多的功夫。”
“姑娘放心吧。”道士道,“若不杀这物怪,他依旧会缠着姑娘。若姑娘失败了,我们也会冒死带姑娘出去。”
阿忘觉得心冷, 她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她握着药瓶心慌得厉害。
她有机会杀他了,为什么要害怕要颤抖。局势比她想象得要好,太子比她想象中更好, 这是一件好事。
道士们走了,阿忘站在门口,心像湖畔的芦苇, 摇曳, 摇坠。
她感到害怕。
当机会落到眼前, 阿忘才发现自己并非全然无情。可怪物掳走她便是罪,其后无论怎样弥补,都是暴力的威胁。
阿忘不想杀人。
她蹲坐下来,觉得疼,她说不清哪里疼,她害怕。
她害怕得泪水滚落,害怕得想要一个拥抱。
她这里呆了好几年,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出去的勇气。
为什么要把决定交给她,如果他们要杀怪物,拼杀就好。她可以隔岸观火,视若无睹,远远离开。
她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她该杀了他,她该杀了他的。
一开始就不对,怎么可能结出可口的果子。种恶因得恶果。
种恶因得恶果,阿忘劝自己。
她做了一顿饭,她头一次给怪物煮饭吃。
怪物这次带回来好多新鲜的玩意儿,他问阿忘喜不喜欢。
阿忘轻点了下头,让怪物吃饭。
头生鹿角的冷峻男人唇角微扬,他以为阿忘渐渐接受他了。
他完全没有防备,吃下了阿忘做的饭菜。
道士们出现的时候,他还想着带阿忘跑。
可怪物发现自己无法化形了,而阿忘被一个道士护送着远走。
怪物使出幻术,可这些老道特意准备了破除幻术的武器。
阿忘不知道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
她回到都城,见到了太子。太子视若珍宝地将她抱入怀中,他说他终于寻回她了。
太子接阿忘到东宫,说要办一场盛大的婚事除晦气。
但这场婚事被皇帝阻拦了下来。
“太子,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吗?”皇帝道,“柳家小女的名声已经坏了,不可能做你的正妻。”
“你若喜欢,纳个妾便是。”皇帝道,“这已经是朕最大程度的容忍。”
样貌端正如玉的太子道:“被掳走不是阿忘的过错,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恶意中伤罢了。”
“父皇,”太子道,“儿臣想娶阿忘,儿臣决意如此。”
他不是不知道他与阿忘的第一次见面是阿忘安排的巧合,他不是不知道她在刻意勾引他。
她的技巧并不高明,可太子依然倾心。
他看见她眼里的压抑与不甘,他看见她的痛苦与沉默。
太子派人查了阿忘,知道她嫡母有意将她嫁给都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
凌.辱妾室、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太子本就有意收拾的家伙。
她只是自保而已,就算她的行为出格,不符合大家闺秀应有的矜持,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就算她并不聪明,并不淡泊,一个挣扎在尘世的女孩,他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她。
他生来地位高贵,下面只有几位公主妹妹,他是唯一的皇子。
他一个没有尝过苦头的家伙,有何资格说阿忘不好。
他要娶她,让阿忘过上不必烦忧的生活。
皇帝叫太子滚,太子麻溜地出殿了。
他回到东宫,笑着让阿忘别担心,他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阿忘只需要安心待嫁就好。
阿忘问:“殿下当真不介意——”
太子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没什么可介意的。我若是那等心胸狭窄之辈,阿忘也不会瞧上我。”
“你能回来,”太子笑,“我很开心。”
太子拉着阿忘去看自己抄的佛经:“你看,这是一笔一划写下的,就算每天好累,也坚持写一写。”
不管祈福有没有用,太子希望阿忘平安。
阿忘眼眶微湿,不明白为什么太子会这样好,她觉得像一场梦。
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太子抱住阿忘,安慰着:“别哭,别哭,我会照顾好你。以前你受过的苦,以后都与阿忘无缘了。”
“本宫的太子妃,就要昂首挺胸地活。”太子轻拍着阿忘的背,“我好高兴,你能回来。”
他把阿忘抱起来,满屋跑:“回来了,回来了,咱们大婚。大婚后,你就是我的妻,而本太子是阿忘的夫。”
阿忘被抱着,面上渐渐露出笑来。
噩梦的一切,似乎真的远去了。
可六月,南方洪水泛滥,钦天监说不祥。
道道不祥直指阿忘,太子不得不站出来,说他会亲自南下,监视官员治理水患。
太子离去那日,握着阿忘的手说他会尽快回来。
然而没等到太子回来,阿忘就被皇帝送去了寺庙。
要她出家赎罪。
阿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她没有伤害人类,她至始至终,伤害的只有一头怪物。
寺庙很偏僻,极其冷清,不是都城里出名的那几座。
阿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出寺庙却不被放行。
没有允许,她不得出庙。
阿忘止不住大笑起来,这哪是要她出家,这分明是要她的命。
当晚,寺庙就起了火。
阿忘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她所求,终究是梦幻泡影空一场。
如果能重来,是不是归隐山林,跟一头怪物度过余生也能安然。
如果能重来,她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太子出都城。
他去哪,她就去哪。她不要给皇帝杀她的机会。
可皇帝要杀人,太子焉能阻挡。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不过是个名声尽毁的外人。
她这一生,过得好狼狈好糊涂啊。
她要的,就算暂时得到,也终将被命运收回。
命运告诉她,她不配。
她只配如此下场,一个妖女,祸乱人心的恶女,闹得天家父子不合的女人,是不能在这个王朝里活下去的。
濒死的那一刻,阿忘仿佛看到顶着鹿角的冷峻男人冲了进来。
怪物没有死,怪物逃掉了。
他受重伤,苟延残喘来找她。
想问个为什么。可他问不到了,烟雾入肺,她活不了了。
怪物突然想起曾经的梦,他没能捉住的命运。
他活了好久好久啊,久到时间都忘却了。他想要她做他的朋友,做他的爱人,他想要与阿忘重新开始。
他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他想要阿忘给他取一个名字。
他做错了,如果能重来,他不要掳走她。
他要堂堂正正地追求她。
“阿忘,阿忘,”怪物一声声唤着她,最后含泪笑道,“你不会死。
“命运早已注定,我会消亡,而你将永远活下去。”
物怪的灵魂能活死人肉白骨延续性命,道士们破坏了他的身躯,却叫他的灵魂逃逸了。
他堪堪构建一副身躯就来寻她。可到底是迟了一步。
就算他活了这么多年,命运的启示也只存于梦中,不肯叫他醒来时记得,不肯让他有机会更改。
他既然活了这么多年,还贪恋余生做什么。
反正也没有哪怕一个生物能接纳他。
他是怪物,不是怪物,是怪物啊……
怪物想要一个名字,他过去怎么就不叫阿忘帮他取个名。
他死了,她活着,若想起他,也只能称一句那头怪物了。
他不明白他这样的生活存活的意义在哪里,如果上天创造了他,为何不肯给他一个同族,要让他漂泊无依,孤苦一生。
好长好长的一生,他做过植物做过动物做过人,够了。
不需要继续了。
怪物吻上阿忘柔软的唇,灵魂如月光融入阿忘喉咙。
濒死的阿忘眼尾落下泪,在怪物的消散里得到新生。
大火燃烧着,顶着鹿角的男人散碎了。
属于他的力量来到她的身躯,阿忘在一瞬间获得了他上千年的记忆。
她看见他做一株小草时,摇曳着露水自娱自乐。
他做飞鸟时,迎着风自吟自乐。
他做过虎做过狼做过一只小小的兔。他不爱吃胡萝卜,他跑到原野上疾奔,没有天敌敢靠近。
哪怕他只是一只蝼蚁,周围的兽都会远远地散开。
乌黑的小蚂蚁爬啊爬,太阳好大好大,他爬上一块石头,看到一位姑娘。
姑娘在上香,庞大得如神一样。
小蚂蚁以为那是神,是度他的菩萨。
他化为熊与虎,掳走了姑娘,那是一切错误的开端。
怪物彻底消散了,尘世间再没有痕迹。
阿忘擦干泪,浑浑噩噩站起来。
她活了,能活自是好。
但阿忘发现——
她成了新的物怪。
她幻为鸟,化为草,不断变幻着身形。
她往山林里狂奔而去。
到最后,阿忘发现自己回到了当初的木屋里。
她躺在床榻上,什么也没想,不感到伤悲亦或欢愉,她只觉得倦了。
她闭上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来。
身躯化为藤,化为草,化为摇摇欲坠的花朵。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