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阿妩……”
陈弈英见状, 得蹙起了眉头，正想对着外甥女说些什么，却碍于顾公公在场无法开口。
而陈朝安与陈霁星，面色亦有些难堪。
直觉告诉他们, 宫中的女眷们不会无端地请阿妩入宫, 这当中定然发生了什么事。
顾公公手中的拂尘微微摇晃, 尖细的声音响起：
“两位姑娘可是一时高兴坏了？毕竟被宫中贵人们的召见，可是难得的荣耀呢。”
闻言，阿妩的唇角抽了抽。
这荣耀，她不想要, 还不可以么？
但她也清楚, 这是顾公公在隐晦地表达不满。同时告诉她俩，入宫这一趟，可不是他们想不去就不去的。
“多谢公公的提点，不过我家姑娘从未入过宫, 到了宫中还请公公多多照顾一番。”
阿妩怔了一瞬, 乍然回头。
说话的人是春袖。
只见她不知何时退后一步, 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恍然一副忠心婢女的模样。
与此同时, 隔着裙袖的遮挡，她温暖的小手悄然也握上了阿妩的，好似无声的鼓励。
“好说。”
顾公公见人听懂了暗示, 笑了笑道：“两位, 请吧。”
阿妩感受着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轻轻鼓了鼓脸, 片刻之后对着面露关切之色的家人们点头：
“没事的, 我待会儿就回来。”
入宫之事虽然来得突然, 可也成了定局。事已至此，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皇家的马车，从外表就非同凡响。明黄的车帘上印着祥云般的暗纹，缀于其间的流苏随风而动。内中装潢更是奢华非凡，坐垫上嵌着大片柔软顺滑的皮毛，还放着一个造型精致的冰盆，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然而，阿妩与春袖上了马车之后，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异或是艳羡的神色，眼中如水一般淡然。
顾公公见状，挑了挑眉。
他作为皇上近人，见过太多百态众生了。各种因由下被传唤入宫的人中，有面露忐忑的，有止不住狂喜的。
这俩姑娘，倒有意思得很。
他垂眸屏息，站在两人的身侧，身形不时随着马车而摇晃。
倒让安坐的阿妩有些不自在。
她拍了拍不远处的坐垫，轻声道：“顾公公，您也坐下来罢。”
“奴才是奴才，怎能像主子一样坐下？”顾公公摇了摇头，拒绝了阿妩的好意。
“可我也不是什么主子啊。”
阿妩好笑地回答道。
她无甚主仆尊卑之念，见到顾公公这么狼狈，倒是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自然，也有几分拉拢之意。
顾公公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马车却传来一阵猛烈的摇晃，让他险些跌倒了去。
阿妩下意识要扶：“公公，您还是坐下罢！”
顾公公心有余悸地站稳了身子。险些出丑之后，没有拒绝阿妩的好意，坐在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
“那就多谢唐姑娘了。”
经过这一段插曲，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丝松动。
阿妩见缝插针，连忙问道：“敢问公公，我舅舅海上的见闻繁多，不知宫中的贵人，都喜欢听些什么呢？还请公公提点一二。”
顾公公挑了挑眉——
方才既受了这姑娘的人情，她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他自然不介意结个一善缘。
他摇了摇拂尘：“这回点你去的，是大公主。”
“大公主她极受皇上与皇后娘娘的爱宠。平日里素爱听些奇人异事，姑娘不妨将陈公子一路上的见闻说上几件。”
“多谢公公。”
阿妩唇畔笑意微漾，梨涡绽开。
然而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春袖却发现，唐姑娘放在身侧的纤手，陡然抓紧了袖子。
她不由有些疑惑。
为何唐姑娘突然之间这般紧张？难道和顾公公的话有关？
然后，她便见唐姑娘面上依旧笑吟吟的，状似不经意问起：“那公公可知，大公主千金之躯，如何会想起召小女子入宫呢？”
“这……奴才便不知道了。奴才只是传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旨意。
皇上平白无故的，断不会想起她一个后宅女子来。这正说明，是大公主有意提起她来，提议让皇上下旨的。
阿妩闭了闭眼，攥着袖子的纤纤玉指，拧得更紧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为何大公主如此行事。
她如今的身份不仅是外公的孙女，还是探花郎的未婚妻。而上一回，她以男子身份拒绝大公主的时候，所用的托辞正是“臣独爱表妹阿妩”。
难道，大公主对她这个莫须有的情敌，意存报复之心？
阿妩的一颗心，越发往下沉。
她不敢想象，倘若真相被揭穿之后，大公主发现自己被愚弄，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惩罚。
便在此时，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她的，耳畔传来一道细若蚊蝇的声音：“唐姑娘，你在忧心什么？”
阿妩乍然转头，对上了春袖担忧的目光。
她朱唇微动了动，下意识看向了顾公公。
他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看样子没听见春袖的声音。
但阿妩不敢冒险，便用指尖支开春袖的掌心，一笔一画描摹着——
“大公主召我，意在刁难。”
“我不能见她。”
春袖反应了过来后，难免露出讶色。
但她却没多问前情，思索了片刻之后，也学着阿妩的模样在她掌心写字。
“唐姑娘，我有一计。”
“你说。”
“找皇贵妃。”
皇贵妃……阿妩怔然了片刻，才想起皇贵妃正是春袖的嫡母。
她咬了咬牙，在心底飞快权衡着利弊。
虽然此举有失败的风险，可是总比被送到大公主的宫殿里，被她认出来之后坐以待毙要好。
“听你的。”她写道。
二人在静谧无声之处交流着，直到马车辘辘驶进了宫门，顾公公仍是对此一无所知。
兀地，窗帘被一阵轻风吹开。
一扇厚重的朱漆宫门映入了阿妩的眼帘，与她上一回入宫时所见别无二致。
入宫了。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心砰砰直跳，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顾公公留意到了这点异动，只以为阿妩被宫禁中堂皇的气派所骇，并未出言开解。
只有心存敬畏，方能举止小心，才能在这宫中活下来。
他哪里知晓，眼前的两位姑娘，远比他想得胆大包天，甚至商议好了忤逆大公主的计划？
马车驶入宫门后，直达一块平地。
“两位请下车罢。”
顾公公是皇上的人，自然先紧着陈弈英面圣的事。嘱咐了阿妩和春袖两句之后，便领着陈弈英走向一个方向。
而她俩，则被托付给了另一人，也就是方才驾车的小内侍。
“两位请跟奴才来，去谒见大公主罢。”
“等等。”
春袖忽然出声道：“那个……我家姑娘突然有些想净手，可否请公公给我们指一条路？”
“啊？”小内侍一愣。
“拜托了小公公。”
阿妩从荷包间掏出几块银子：“我第一次进宫，十分紧张，等下不想在公主殿下面前失态，求您行行好，帮帮我们罢。”
小内侍眉目之间尚有几分稚气，丝毫没留意阿妩流利的话语，根本没有一点紧张的模样。
“那……好罢。”
他紧紧盯着银子移不开眼：“我带你们去茅房。”
“这……怎么好意思呢？”
“小公公，劳您给我们指一条路就好。稍过片刻，我们便在这里相会，再去谒见大公主。”
与此同时，阿妩又把银子添了几分。
“好罢！”这一回，小内侍答应得十分干脆。
他指了一条路：“你们沿着这儿走到尽头，拐两个弯，就是我们平日如厕的地方。可得快点回来。”
“多谢公公。”
直到踏上另一条狭长的宫道后，二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清和宫在哪里？”
春袖焦急又茫然地四顾。
阿妩却陡然回想起来，曾经她和几位书生谈天喝酒的时候，不知谁提过一句——皇贵妃娘娘受极了今上爱宠，连宫殿都离皇上十分相近。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指着一个方向道：“咱们走这边。”
半刻钟之后，二人齐齐停在一处宫殿门前。描金漆朱的匾额上，正是“清和宫”三字。
“姑娘，咱们进去？”春袖问道。
阿妩刚要回答，眉心却一阵猛地直跳。
她以为这是紧张所致。
毕竟二人的衣装与宫女们迥异，在此地多逗留一刻，就有多一分的风险。
“去罢。”
片刻后，阿妩定下了心神。
按照二人商量好的计划，她们打算以“陈家女眷奉皇贵妃娘娘所召谒见”的借口，请求通传。
这个借口，蒙骗宫女们已经足够。
至于皇贵妃本人，倘若听了“陈家”二字想见故人，自然会闻弦歌而知雅意召见她们。
倘若不想，她们就没有办法了。
毕竟春袖的身份十分敏感。她贸然跳出来说自己是所谓的叶家后人、皇贵妃的女儿，只会招来无穷的祸端。
阿妩深呼吸了一下，正要推开朱漆宫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当中之人，险些与她俩撞个正着。
然而，当双方看清来人之后，彼此的面色皆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什么人，胆敢冲撞！”一个宫女斥责了一声。
“碧月，噤声。”
另一道声音喝止了她。声音的主人尚且有几分稚气，足征主人是个身量尚未长成的少年。他身着丹朱色锦衣，说不出的贵气与可爱。
他眨了眨眼：“唐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三殿下。”
阿妩也下意识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回过神来之后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她怎么忘了，三殿下正是皇贵妃之子，出现在她的清和宫，一点儿也不奇怪。
“嗯，正是本殿下。”三皇子笑眯眯的望着她。
阿妩对三皇子的印象不差。
记得上一次她在大通寺偶遇两位皇子，二皇子不遗余力中伤谢蕴，三皇子却为他辩护了好几句。
只是，在这里碰到他……当真是件好事么？
那厢，春袖却兀自开口：“回三皇子殿下，近日我家老爷自海上归来，皇上宣他入宫议事，也宣了我家姑娘为宫里的贵人讲述老爷的海上见闻。”
这话说得，春秋笔法十足。
每一个字都是顾公公的原话，但却隐去了大公主三个字。让人听了只以为是皇上为皇贵妃宣的阿妩。
“从海上归来……难不成，是近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家么？你是陈家的姑娘？”
三皇子直直望着阿妩，眸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正是。”
阿妩鸦睫微颤，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生怕他下一句就是“陈家姑娘，怎么会和谢蕴一起祈福上香”。
逆料，三皇子只深深望了阿妩一眼，又看着春袖道：“你们先进来罢，我去给母妃通传。”
阿妩和春袖提着的心，同时放了下来。
她们齐齐轻舒了一口气，彼此对视一眼。仍是难以相信，竟然如此轻易就进入了清和宫。
“多谢三皇子。”
这句话，阿妩说得真心实意。单凭三皇子见过她却没有戳穿，就足以阿妩感激戴德了。
三皇子命身后的婢女，把阿妩和春袖二人领进一间偏殿，自己则进了主殿，找皇贵妃通报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面色有些奇怪地背着手走了进来。
“你。”
他点了点春袖：“母妃说要见你。”
“我？”
春袖讶异极了，与此同时心底却涌起了不可置信的狂喜。难不成，嫡母有什么因由，特意认出了她？
而阿妩也惊了一瞬。
毕竟她们上门的名头，可是陈家。皇贵妃不见她这个陈家姑娘，反而要见丫鬟，着实使人讶异。
不过阿妩也没多想，和春袖做出了一样的猜想。
能去见她嫡母，也挺好的。
春袖起了身，仔细看，窈窕的身形还有些许的颤抖。她跟在一位婢女模样的人身后，低着头走了许久，被领到了一处明堂之中。
堂中琳琅满目，粲然生辉，说不出的奢华。
可是却静极了，静得连她的呼吸都可以听见。
春袖轻轻悄悄地抬头，入目只见层层叠叠的宝珠帘，遮住了帘后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片刻之后又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对着珠帘后的人磕了个头：“奴婢叶春袖，叩见皇贵妃。”
她不敢直接相认，生怕此地人多眼杂给嫡母带来麻烦。于是只提了自己的名字隐晦提示。
“你是……陈家姑娘的宫女？”
帘中，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
她的声音似水般轻柔缱绻，又隐含着几分叹息和犹疑，使人听了就忍不住遐想起美人的真容。
然而，春袖听了这道声音之后，却通身冰凉不已，双手甚至止不住地颤抖。
一切只因她听了出来。帘中女子的声音——不是她的嫡母。她的声音是清越的，绝没有这般轻柔。
她惊恐地朝帘中望去。
皇贵妃不是她的嫡母，那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