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黑铁时代03
宣室殿中。
沉重的桌案被推翻在地, 帷幕也被生生扯下来,价值千金的缂丝就这样随意丢弃在地上。
枝蔓形状的青铜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被熄灭了,就算是在白日, 深深宫室之中, 光线也昏暗得叫人难以忍受。
一众服色各异的怪人被内侍领着, 走上宣室殿, 人群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些怪人,或者更应该将他们称之为“奇人异士”,是刘彻这些年暗地里在民间搜罗来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师, 也有从深山里请来的方士, 还有长着六个手指和三条腿的异人。
这些人被汇聚到长安城中, 平日里享用着堪称优越的供奉, 如今终于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有人都明白, 是到了他们要为天子效命的时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天子,只是见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内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态。
片刻之后, 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内侍开口道,“陛下有疑, 愿向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实在地说, 如今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们, 将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 赶猪一样赶过来,使得他们中每一个都摆不开原有的排场。
可是“求教”这两个字, 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态的意味。
没有人轻易开口, 都在等待下文, 想要知道天子对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内侍,可是内侍的嘴唇只是抿着,久久不再张开。
已经没有下文了。
这就是陛下给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这十个字,就是这个题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个浑身长满了奇怪毛发的人离开人群,独自在角落里烧起古怪的烟雾,又念念有词地在宣室殿中走来走去。
内侍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看着。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开,做起种种奇异的举动,宣室殿中一时群魔乱舞。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是那个浑身长满奇怪毛发的人,率先走到内侍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内侍愣了一下,随后他看了这个怪人一眼。
宣室殿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怪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紧了牙齿。
他看出来内侍那一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铁器相碰撞的声音响起,一队穿着甲胄的侍卫从门外冲进来,把那个浑身毛发的怪人压倒在地上。
内侍退开了两步。
一个侍卫高高举起剑,然后再落下去。
血喷出来,人头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嘴角得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着茫然。
当殿枭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他额头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来。
和这群出身乡野的奇人异士不同,主父偃是读书人,他学过纵横之术,学过易经,学过春秋,学过百家之言。
但没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见,他学过的这些东西就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铤而走险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腹中的学识,自信并不输给前朝和贾谊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坚信,只要给他一个面见陛下的机会,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但现在宣室殿上见了血。
主父偃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见这些人并非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是要求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
主父偃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其实是个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游学时到哪里都被当地的读书人排挤,到了长安城之后也被排挤。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譬如现在,所有人都还在皱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问题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那个人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对内侍说的话引动了陛下的怒火,须知陛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谁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异术,谁就死得越快!
而关于神鬼的异术,陛下的怒火和杀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主父偃额头上滑落,他意识到他触碰到了一些禁忌的东西,他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又有人被侍卫按在地上砍掉了脑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固住。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已经不再有人敢于主动上前向内侍说出自己的结论。
但内侍等待片刻之后,开始主动点人上前。
又一颗头颅落地,血从腔子里流出来,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此次前来,是冒险,而并不是送死。因为他手中其实掌握着一张底牌……他的视力很好,据说冠军侯霍去病有鹰的视线,主父偃自认为自己的视线之锐利,即便比不上冠军侯,应当也相差不远。
从前他游学时,很多大儒厌恶他而不肯为他解释先贤的书籍,主父偃就站得远远的,偷看大儒在书中做下的批注,就这样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昨夜他为如今的境遇所苦,长吁短叹难以入睡,爬在墙头上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难以言喻时——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给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气。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往内侍身边走,而是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临淄主父偃,拜见陛下。”
他此前环顾四周正是要找隐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杀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着这些人头颅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唯有叫陛下听见,方才能发挥出这些话应有的价值。
诚然他实则已经懂了陛下为何发怒,又为何杀人。
但他不敢说。
这是当世最尊贵最残暴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根本不敢参与,因为一个字的不谨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没有关系,不解决问题也无所谓,毕竟陛下只是想要杀人泄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该杀的人,要向陛下献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主父偃额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来,但他并不抬手擦拭,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我曾经听说,燕王和他的女儿有不正当的关系。当我路过燕王的封地时,刻意前去打探。”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这句话,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经家喻户晓。陛下明鉴,这实在是违逆天理人伦的大罪过,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代天施与惩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刘彻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容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
——
所谓的奇人异士都被带了下去,侍卫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来,撕掉的帷幕也都被从地上收了起来。
除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复了往常庄严肃穆的模样。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与天子相对跪坐,呼吸都放得很轻。他感到头晕目眩,生怕此时是在梦中,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想起贾谊,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张仪和苏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来所有的读书人都站在他身后,汉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绝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视着他。
主父偃的眼睛渐渐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要于此拔剑出鞘,剑指公卿的高位!
——
“又一次见证历史,主父偃要向刘彻讲出自己对于推恩令的设想了。”系统轻声说。
他跟着林久的视线一起关注宣室殿中的刘彻,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结论,刘彻这次被刺激得有点大发了。
——
宣室殿中,君臣对坐,相谈甚欢,回顾往昔,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嘴巴就干渴起来。
刘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手势,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水走上前。
刘彻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在汉宫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时候,竟然没有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而是还要呈递上来。
但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确实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对,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别。
电光火石之间,刘彻想起来了,汉宫中的酒具,连带着茶具,等等一应器具,都已经陆续从青铜器和漆器,换成了铁器。
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着这些亮晶晶的铁器还觉得心情愉快,未来有无限可能,今天再看着这些铁器,却开始烦躁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刘彻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想砸东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独自枯坐在清凉殿中,神女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个晚上,刘彻什么都没做,只是反复在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无论神女还回不回来,抑或者是怎么回来,他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心中纵有惊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输得太惨。
但他失败了,
神女出现的那一刻,刘彻面无表情地抬头,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神女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个面如平湖的静默姿态。
他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刘彻脸色大变,手中更是传来“哗啦”一声,一册纸简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半。
其实神女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从月光下走来而已。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换衣服了,或者不应当说是换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
这个问题刘彻说不清楚,但是系统可以说得清楚。
林久现在穿的衣服是【云山神女】套装,已经穿了很久,是一条重重叠叠的雪白长裙,裙裾在月光下,会覆盖上一种皎洁的流光。
但之前这条裙子其实是不完整的。
套装之所以称之为套装,就是因为有很多零部件组成。
这套【云山神女】,此前林久展示出来的只是一条白裙子,只是整个套装之中的一个零部件而已。
但实则这套套装中还囊括了披帛,发冠,大带,以及很多个系统也不太清楚的组成部件。
而现在林久不过是在白裙子外面加了一条披帛而已。
倘若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条披帛以黑色为底,上面绵延的纹路,像极了焉支山,祁连山,以及狼居胥山。
白山黑水,那是匈奴世居的蛮荒之地。
所以难怪刘彻那么失态,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
他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磨砺自己的心志,暗中做好应该有的准备。
这么多年啊,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意气风发,挥师北上。
然后他取得胜利,验证了自己看到的那条路是可行的。
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他踌躇满志,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然后神女的衣裙上,多了一条崭新的披帛。
那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锤砸中了天灵感,整整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刘彻什么都没有想,他完全懵住了。
因为难以接受,这所有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他为之努力的,为之奋进的,为之欣喜若狂的,只是为了给神女的衣裙加上一条披帛?
巨大的荒谬感充斥了他的胸腔,刘彻几乎生出了一种狂笑的冲动。
但最后他也没有笑出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坐下来,继续翻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纸简和竹简。
他意识到他错了,此前种种,他全部都想错了。
神女的地位,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撼动过。他所看到的,只是神女想要他看到的。
因为神女想要焉支山、祁连山和狼居胥山,神女渴望匈奴的领土。
刘彻不知道为什么神女的渴望竟然如此急迫,前线的军报还没有传递回长安城,算算时间,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大汉的军队也不过将将打下了这些土地而已。
而神女不惜亲自前往,一夜往返万里之遥,也要立刻确认那些土地的归属权。
可理由是什么呢?刘彻不明白。
神女为什么想要那些土地?神女能从那些土地中得到什么?
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但其实有没有答案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无论神女想要从中得到什么,无疑她都已经得到了。
手中的纸简,久久的,没有翻过一页。刘彻还在思索。
他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现在不是他可以发泄情绪的时候。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自以为篡夺到的神权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并不全是假的,但那也已经无所谓了。
刘彻敏锐地判断了真相,篡夺是假的,但神权是真的,只是这些神权不是他从神女手中夺过来的,而是神女怀着某种目的,主动分到他手中的。
烛火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刘彻情不自禁捂住脑袋,感到眼前发黑。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神女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清凉殿的地板上,蜿蜒如蛇。
一股寒意也如蛇一般爬进了他的心脏。
从建元四年到如今,刘彻第一次不敢抬头看神女一眼。
他开始觉得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或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那张面具诱哄着他踏进了陷阱,而且为此沾沾自喜,就像是被猎人以红薯诱哄进深坑里的野猪一样无知和愚蠢。
刘彻更加用力地捂住脑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他开始产生幻觉,幻觉中他抬起头,看见神女脸上的面具碎裂了,面具之后是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刘彻脸色惨白,继而又变得铁青。
这么多年,在他悄悄窥伺神权的这么多年里,神女就以这样的笑容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吗?在他书写密诏的桌案底下,在他床榻的阴影边,神女就隐藏在那些地方,带着这样的笑容吗?
刘彻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他丢下纸简,站起来,捂住脑袋,走出了清凉殿,背影简直带着仓皇而逃的意味。
“所以,”系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故意的吗?是从一开始,就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是。”林久承认得很干脆利落。
系统如同刘彻一样沉默了。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刘彻的背影太凄凉了,让他起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总之忽然想上前拍着刘彻的肩膀说,在女人面前总是丢面子怎么办,不要急不要慌,丢着丢着你就习惯了……
“至少你确实也给了刘彻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系统喃喃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刘彻。
“是啊。”林久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毕竟,没有胡萝卜的话,驴也不会这样夜以继日、兢兢业业地拉磨啊。”
系统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插上了久违的呼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