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 166 章
姜烟尴尬, 忍不住问:“您一直都是如此思维跳跃的吗?”
但还是解释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这句话一直都有多种解释。有些人觉得,它就是要女子‘无才’,但有些人又觉得这是激愤之语,犹如那句‘伴君如伴虎’。不过先生您所想的也没错, 不管这句话原本是什么意思, 到最后都化作一道枷锁, 扣在了许多女子的身上。”
王羲之点头,带着姜烟去房间里放下漆器,再走出来的时候竟然从个五六岁的小孩,变成了还带着稚气的十岁少年的模样。
“我幼年大多时候就是习字读书,没有旁的什么事情, 看过一次便好了。”解释之后, 王羲之又说:“说这话的人,要么是不曾见过真正有才华的女子, 目光短浅。要么便是见过惊才绝艳的女子,心生嫉妒。总归是不好的心思。”
王羲之转身,对姜烟笑道:“我带你去见我的老师。”
幼年时期的小王羲之看起来还肉肉的。
可少年时期的王羲之却略有些单薄。
比起姜烟见过的小少年, 看着要瘦弱一些。
唇色也浅淡, 步子徐徐,好似什么都不着急。
路上, 王羲之也没有闲着,给姜烟短暂的说明了一下如今天下的局势。
“自八王之乱后, 皇室倾颓。刘聪不过是个匈奴人,却恬不知耻自称‘汉室’后裔,以‘汉军’攻打长安。”说到这里, 王羲之重重叹气。
“怀帝还被刘聪所辱, 旧臣号哭, 真是为人所不齿!”
姜烟安静的听着。
五胡乱华,并非只有五个民族。
而是至少有几十个大小民族在其中,只是匈奴、鲜卑、羯、羌、氐势力最强。
西晋灭亡后,北方汉人南下,史称“衣冠南渡”。
从姜烟的角度看,历史的每一次重大事件都是在向前推动着发展的。
接触了幻境之后,这样的感觉更深刻。
只是这种向前,却是在尸横片野,易子相食的基础上。
至少,如今是这样。
王羲之不是被养在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少爷。
他少年丧父,寄居在叔父家中,外面的世道有多乱,他清楚。
更明白。
可如今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样的事情面前,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王羲之带着姜烟走出王家。
大街上的景象更为深刻。
姜烟上一次看到城镇里如此,还是在大明和唐朝。
跟着朱元璋看到元末时期的百姓。
追着杜甫的时候见到盛唐被折辱后的破败。
可现在姜烟再一次见到百姓行色匆匆,路上也没有看到几个笑着的人,甚至能在一些小巷子里看到衣不蔽体的乞儿。
路上却也不是只有麻木的底层百姓,还有坐着驴车、鹿车甚至是羊车的士族子弟招摇过市。
有一辆驴车的窗口甚至丢下了一块咬过几口的饼。
饼在车轮下碾压,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车轮上的驴粪。
可就是这样的一块饼,被一群人蜂拥而上争夺起来,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在乎,攥住了一点就拼命的往嘴里塞。
更有人直接去扣开别人的嘴巴抢夺里面的食物。
姜烟被吓得连连后退,心里像是被压抑着大石头,完全不敢想象这样的画面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自从知道是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姜烟就已经做好了这个时期百姓颠沛流离日子难过的准备。
可只一块饼。
还是一块被车轮碾压过的饼。
他们却像是在抢夺生存的机会。
王羲之看去,垂下眼眸:“这就是魏晋南北朝。那不是一块饼,而是活下去的机会。有那一块饼,说不定两个人可以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若是没有,说不定连今夜的星星都见不到。”
确实很荒唐。
但真的不美好。
美好,只存在于王羲之这样的门阀家族里。
十岁的王羲之并不是因为声名远扬而被卫夫人所欣赏,选择收为弟子的。
“夫人南渡,卫家要在南方立足,就必须依靠如今声势更盛的王家,如此我才有了机会。”
姜烟几次扭头要去看那些人,都被王羲之伸手阻拦了。
“你看了也只会难过,帮助不了他们。”王羲之喉头滚动,他也曾有过治国救民的理想,可现实却让他明白,他做不到。
为官一途,他不行。
“比这更难以让你接受的事情都有,你要看吗?我可以带你去看,可看了你又能怎么样?”王羲之摇头:“这里若是真的世界,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这里不是,你看了只会徒增伤感,于你并无裨益。”
王羲之不懂什么叫心理阴影,却明白人若是一昧去看那些不好的事情,只会让一个人愈发不好受。
医术上都有郁郁而终一说。
抢饼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些姜烟看不到的,才是最可怖的。
两人说着话,王羲之便到了卫夫人住得地方。
卫夫人师承钟繇,习得一手好字。
跪坐在院子里等待王羲之来上课。
院子的葡萄架下,卫夫人长发挽着,面容其实没有什么惊艳之处,但就是让人看起来觉得特别舒服温柔。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重乎银钩。”
“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
“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撇如陆断犀象。”
“折如百钧弩发。”
“竖如万岁枯藤。”
“捺如崩浪雷奔。”
“横折钩如劲弩筋节。”①
卫夫人上半身笔挺的跪坐着,低头写字的时候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像是弯曲的鹅颈一般。
下笔平稳,点墨酣畅。
每一个字都写得高古朴拙的同时,整体上看起来还愈发整齐,每一个字的大小都是一样的。
但从细微处又能看出独属于卫夫人的柔美。
一旁的少年王羲之仔细的跟着卫夫人学习,但很快他又放下了笔。
“怎么?”卫夫人偏头看他,手中的笔也缓缓放下。
少年王羲之看向卫夫人,低声问:“字,要一成不变吗?”
“字如何会一成不变?从楷书都隶书,这不是改变吗?从吾之老师,到吾,从吾到吾之弟子,又怎么会不变呢?”
卫夫人不解,这孩子今日怎么好端端的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但很快,她就听见王羲之说:“可为何都要写一样的书体?字,是人写的。既然您也说有不同,那为何不能再改改?嵇康曾做《声无哀乐论》,音乐与人之感情有关,那字为何又不行?都说画可以透过画意看见画师的心,字为何又不能?老师既说字可改变……”
少年王羲之抬手在纸上迅速落下一字,随后缓缓起身,双手作揖弯腰对卫夫人说:“得您教导指点,逸少不胜感激!高山流水,是师徒亦是知音。逸少愿写出自己的字,走出自己的书之道!”
小小的少年单薄的身体站在庭院里,卫夫人没想到会听见自己收下的学生说出这样一番话。
再低头看向桌上的那张被风吹起一角的纸,卫夫人垂眸浅笑。
她起初收学生的心思并不纯净。
不是为他的才华,只是想要靠着王家的势力,可以稳定些,日子好过一些。
南渡之后,卫夫人又何曾好过呢?
越是读书明理,越是明白南渡究竟意味着什么。
原以为自己这一生或许就如此下去了,却不想阴差阳错收下了如此好的学生。
卫夫人坐直,抬手示意大门,轻笑道:“逸少,请走你的道。”
“多谢老师!”
少年王羲之站直身体,面上并没有出现他之前的老成,反倒是纯真得让姜烟以为,这就是真正十岁的王羲之。
离开的每一步,他都走得无比坚定。
离开不代表不认老师,他之后依然会来求学。
只是比起一直联系那些前人作品,模仿他们的风格,王羲之想要找到自己的书法之道。
王羲之转身的时候,姜烟也走上前想要看看他之前到底在纸上写了什么。
结果卫夫人却先一步拿起来。
姜烟只得又转到的卫夫人身后,便看见那张淡黄色的纸上,写着一个“道”字。
与之前写的那些苍茫厚重的篆隶遗韵不同。
这张纸上的字俊逸秀雅,活泼的同时,每个字的收尾比划又不会过于张狂。
虽没有他晚年时候的简约玄谵,超然脱俗,却也多了他自己的风格。
卫夫人看着那张字,小心的放在一旁,望着大门口的方向满意的笑着。
姜烟看过之后,再看了一眼卫夫人。
她就跪坐在那里,穿着颜色浅淡的衣服,长发只用两根发钗整理起来。
一如她的字,古朴、秀美。
姜烟跑出去找少年王羲之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的看院子里的卫夫人。
她明白为什么王羲之会那么瞧不上“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了。
德才兼备的她们,明明那么美丽好看,凭什么要因为旁人不相干的话,就剥夺她们的美呢?
姜烟追上王羲之,原以为可以讨论一下自己想的对不对。
结果这人不练字,改看碑文了。
在纸张大幅推广之前,碑文是书法艺术保存时间长,也可以更为完整的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