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武周 第 一个视频 (三) 算计……
皇帝语气平静而又从容, 却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回音袅袅不绝。
但天幕只是缄默,似乎迟疑了许久, 才缓缓浮出两个字:
【何物?】
皇帝微微一笑, 不徐不疾:
“天命。”
光幕上文字闪动,但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女皇并不以为意,她徐步而下, 缓缓在偌大的宫殿中踱步,似乎旁若无人,沉浸于某种悠远而辽阔的回忆之中。
“自登基以来,朕也是宿夜忧惧,手不释卷, 只盼着以史为鉴, 可以国祚绵延。一年之间,除先王圣贤的经传之外,朕最常翻阅的典籍,却是太宗皇帝的批阅的奏折。”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平和,只是语气中渐渐多了某种怅惘, 似乎真是在对着高远飘渺的天意坦诚心声,倾吐她种种不可言说的迷茫:
“太宗皇帝的教诲当然字字珠玑。只是朕越是细读,就越不由困惑——太宗皇帝也曾在玄武杀兄逼父、摧残至亲,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稳稳的任用魏征,任用王珪,任用一切隐太子旧日的臣僚,却从不会遭遇任何的背叛、异见呢?太宗皇帝可以随意任命贤才拣拔亲信,因此有贞观煌煌之治——而朕呢?朕如若一心求治,放手提拔狄仁杰魏元忠等等良臣, 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只能去太极宫养老了吧?”
说到此处,皇帝居然微微一笑。
“当然,太宗皇帝是栉风沐雨的开创之君,朕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其比肩了。但朕思来想去,却总还有些不甘——高宗皇帝时,朕受命辅政,政无大小,皆与闻之,此时大唐外平西域、高丽,内和百姓,天下义安,是何等光辉耀目!这样青史留名的功业,固然有高宗皇帝信任之功,也未尝没有朕的几分苦劳吧?只是,朕在做皇后时,尚且还能用心经营,媲美先贤;而今登基掌权,却再也不可企及了……“
“是因为朕昏聩、衰老了么?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朕没有可以说服天下人的‘天命’。”
皇帝一字字开口述说,分明是平静讲述,语气沉稳,却隐约若有千钧之重:
“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天下的士子绝不会亲附归依,能勉强信用任命的,唯有贪婪无耻的酷吏、愚蠢无知的亲戚;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国中流言汹汹,群贼觊觎,不得不以祥瑞震慑人心;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文臣武将时时异动,各个都有不可说的邪谋,朕也唯有滥施赏罚,邀买人心,勉力维持架子不倒而已。因此而生出的种种弊政,实在不可言说。”
“……大唐开国以来数代君主,朕自问不敢与太宗相比,但总不会比自己的脓包儿子更差吧?可为什么他统御天下就能那么的轻松、自在,朕治理天下却偏偏那么艰难?是因为朕谋夺了儿子的皇位么?是因为朕毕竟不姓李么?还是因为朕……终究是个女人呢?”
说到此处,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隐约不可辨认,仿佛只是喃喃自言自语。
而伏地的上官婉儿则脸埋入了地毯,恨不能瞬间陷进地板之下。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皇帝可以当众讲的话。所谓君不密则**,在臣下面前倾吐自己的彷徨、惶恐,乃至——乃至沦丧天命的焦虑,这将会激起何等的猜疑与惊惧,动荡与不安?
所以,皇帝是真被天幕中的细节破防,乃至于情不自禁,竟尔在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前泄漏了不可言说的心声么?
不,当然不是!上官婉儿紧绷的精神依旧在连连示警,嘶叫着警告她眼下是何等微妙而又危险的局势——她侍奉皇帝多年,已经能从最细小的蛛丝马迹中窥视出至尊的心意。而今圣神皇帝语气殷殷,言辞缱绻,似乎真是在向上苍真情流露,但,但遣词造句之间,却俨然又有某些不可言喻的东西。
陛下默了一默,似乎稍稍整理了思绪,才终于徐徐开口:
“所以,有时候朕也难免会妄想,如若朕能够歆享正统,至少能拥有与自己儿子差相仿佛的天命,那么天下自定,海内荡平,朕又何必再玩弄这些狡诈刻薄不可见人的权谋诈术?权谋不过是维护地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归根到底,朕何尝不想做一个明君,为天下黔首谋取一些福祉呢?”
——委婉铺陈到现在,皇帝终于图穷而匕首见了!
当天幕毫不停歇爆出种种惊世骇俗的可怕消息时,皇帝先而狂怒后而惊惧,但惊骇畏惧之后又凭着数十年养气的功夫迅速镇定,并立刻意识到了天幕叙述中关键的细节——天音固然对她不假辞色,多有讥讽,但含沙射影的却只是她任用小人酷吏摧折忠良等等具体的举措,而非针对她这个人!
换言之,天幕似乎对女人当皇帝这破天荒乱纲常的大事并无意见,它没有维护纲纪的意愿,所排斥的唯有皇帝当政后的种种过失而已!
这种区别极为微小,却极为关键。如若天幕排斥的是女皇的皇位与皇权,那么这底线绝不可妥协,即使要被天诛地灭不得超生,也唯有殊死一搏;如若天幕不满的唯有皇帝为施行的弊政,那就好办得太多了。
不就是要治平天下的明君么?朕也可以治平天下,朕也可以做明君!
——不过,朕固然有做明君的意愿,也有做明君的心气,无奈只是欠缺了一点小小的天命。想来,上苍既然特意降下警示,痛心疾首于朕种种的过失,总不能高站干岸之上,看着朕被这小小的天命阻碍,天下黔首被这小小的天命阻碍吧?
只能说皇帝就是皇帝,无论哪一朝哪一代的厉害皇帝,在甩锅与道德绑架上都是无师自通,且水平高妙绝伦——只要天幕还对九州万方的芸芸黎庶有一丝一毫的挂念,那就不得不硬吃上女皇这一记道德绑架,轻易挣脱不得。
上苍怎么了?上苍朕也敢算计一次!
但这算计委实是戳中了天幕的软肋。以至于瞬间竟将它干沉默了下去。光幕虽然纹丝不动,内置的思考回路却在疯狂运转——以高宗朝二十余年的治功而言,女皇的确有做明君的水平;而明君,尤其是盛世的明君,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历史偏差值,一个可以持续榨取的金矿。但设若——设若女皇口是心非……
似乎窥察出了上苍的心意,皇帝平静补上了一句:
“——若朕有违此言,揽权而戕民者,则独夫民贼,人人可诛,天厌之,天厌之!“
朕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担保,足够取信于上苍了么?
天幕彩光起伏不定,终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请兑换您的历史偏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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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算计虽然竭尽心力,但实则不过是往来间寥寥数语的问答而已。这区区片刻之中,殿内众人仍旧沉浸于天幕与皇帝的接连暴论,茫然而不知所措;唯有上官婉儿谨慎跪伏,心下却惊恐得犹如擂鼓,已然意识到了这言辞往来下的暗流:皇帝虽然巧舌如簧,精心算计了高不可测的上苍,但也不得不吐出了大量难以示人的密辛——上天与皇帝之间的交易,这是臣子可以细听的么?
当然,殿中女官大都是武皇一手拔擢的心腹,生死祸福都掌握在皇权之手;而今皇帝又口口声声要凹明君的人设,大概不会痛下杀手。但除女官宫人之外,御榻下还跪着一个魏王!
以武承嗣的权势,地位,更重要的是以他的脑子,知道这么多密辛之后,又会搞出什么大活出来?!
显然,皇帝是绝不能容忍这种风险的。万一处置魏王时不小心被牵涉在内,这乐子可就实在大得无可言喻了。
思虑至此,上官才人额头冷汗涔涔,尽皆淌入地毯之中。
当然,女皇还没有功夫搭理小小一个才人的惶恐。她目不转睛的凝视天幕,调出了“偏差值”的细节。
总的来说,天幕还是厚道的,考虑到女皇在高宗朝常务副皇帝的地位,将麟德二年以后的功业按比例折算了过来,积累还颇为丰厚。只不过,这笔丰厚的积累在登基之后迅速开始了削减——女皇自己的失策不算,她任命的那些亲戚男宠才是减分的重灾区。而且点开细目一看,除迫害大臣大行贿赂等女皇默许的操作之外,还有不少强夺民田、圈占庄园、掠买奴隶的劣迹,算是替女皇把京中平民到世家得罪了个干净。
……行吧,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关陇世家会抵制朝廷募兵,坚决站位李唐了。
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一头猪闯祸的同时还高调声称它是你的队友。
女皇嘴角抽搐,终于划出了天幕为她所推荐的“天命”:
《唐中期农耕区气候及灾异综述》
对以农耕为生的华夏文明而言,什么祥瑞异像都只不过是虚妄,唯有切实影响耕作的气候与雨水,才是确凿无疑的昭昭天命。如若皇帝真能预知灾异及气候的变迁,那无异于变握住了关中关东河北河南所有农耕区大小世家的命脉,只要善加利用,足以奠定执政的根基。
天下人心或许思念李唐,但只要有切实利益满足他们的胃口,合法性上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要,只要女皇不再刺激关中关外豪强世家的底线,能够继续保持朝堂的平衡,那么她的权力便将从此稳如泰山,再也不会有代唐以来,那种如烈火隐伏,时刻便会地动山摇的非议与叛乱。
……毕竟,思念李唐,不过是思念李唐稳定的利益秩序而已。
自然,以天幕的脾性,这样对症下药的救时之法,要价也高到离谱,以女皇而今的偏差值来说,就连看一看目录都是奢望。
当然,以圣神皇帝数十年百折不挠由才人而登临帝位的毅力而言,只要有了确切的目标,其余都不再会是什么难题。再说,天幕似乎将诛杀奸佞也算作了赚取偏差值的项目。那么,到必要的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早就被安排背锅的人……
皇帝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武承嗣一眼,款款回身坐上御榻,稍微整理华服之后,抬手召唤上官婉儿:
“预备纸墨,为朕草拟旨意。”
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快步趋至大殿左侧陈设的几案,抬手抽出御笔铺开绢帛,竖耳细听殿中的声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任凭额头汗水淌下,亦不能擦拭。
不过,虽然大汗淋漓呼吸不定,上官心中却大觉侥幸:既然皇帝特意令自己草诏,那么自身安全便有了保障;总算勉强从今日的风波中挣脱……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以拂尘敲打檀木小几,稍稍沉思了片刻,才轻描淡写的开口:
“拟一道旨,就说朕顾念关中百姓的疾苦,因此举凡一切佛寺、道观、刻像的大工,均着停止。此外,再令宰相拣派刚直敢言的良吏,清理洛阳长安郊外的土地——朕听说有无赖恶少伪托豪门贵戚,皇室近亲,肆意在城外圈占田地。若真有查实者,一律严参,不可姑息。”
皇帝随意述说至此,似乎眯了眯眼,摇头道:
“——算了,一律杖毙吧,不必污了朕的耳朵。”
听到此语,僵直跪坐于殿中的武承嗣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终于向前一栽,似乎昏厥在地。
就连秉笔疾书的上官婉儿,手腕都不由微微一僵。
——以现下京中的局势,敢放肆圈占土地的还能有谁?无非是武家的远亲老友,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已!
当然,一律杖毙并不符合律令,重臣们还可以驳议。但想想宰相们对武家的态度,真要是武家的宵小落在他们手里……
还是一律杖毙吧,痛快些。
上官氏心中起伏万千,但仍迅速写完诏书,恭敬捧与皇帝过目。但皇帝并未看上一眼,只是径直向她挥一挥手。上官才人立刻领悟,快步到大殿正中站立,将绢帛高举过头顶,展示给了高高在上的天幕。
“喔,对了。”皇帝忽而又开了口:“既然朕侥天之幸,竟有今天这番奇遇,那就再草拟一份诏书吧,明年改元为天命元年,与民更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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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
——不是,这进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即使在史书中了解过一千次,而今仓促面对女皇,天幕依旧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原因无他,皇帝的操作实在是太迅速也太猛烈了——天幕刚刚表达出愿意以“天命”交换“明君”的倾向。女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动手,几乎是在呼吸间便将允诺尽数落到了实处,彼此默契的口头协议从此转为不可更改的现实,再不给上苍一丁点反悔的时间!
——皇帝都已经提前践行诺言了,难道上天还能违约么?
这样的以快打快,反应不及,果然是数十年政斗中磨砺出来的手段。
……不过,协议归协议,你改元是几个意思?还“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天幕如果背约,那辜负的就不只是一个皇帝,而是全天下的芸芸众生了,是吧?
皇帝的心怎么都这么脏啊?!
天幕闪烁了良久,仿佛连机器都被这样的手段震惊。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天幕终于叮咚一声,给出了偏差值到账的提示。
……不错,停止工程、惩治权贵,也是可以获取偏差值的。
皇帝仰头瞻望,终于露出了颇为耀目的微笑。
“多谢上苍。”她柔声道:“那么,现在朕想看一看,营州之战以后,朕最后几年的光景。”
天幕微微闪耀,终于抵消了部分的偏差值,弹出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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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不能违背它的来源,这是永恒的铁律。即使手腕高明如武皇,在触碰禁忌之后,也必将遭遇严酷的惩罚,
对于武周而言,营州绝不是皇帝与大臣对抗的终点。事实上,在世家豪强内外大臣共同撕破脸对抗皇权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信任一旦碎裂就不可以重建,既然皇帝已经触犯过一次宗法制,那么绝无缓和可言!
事实证明,这内外勾连的力量强到可怕,即使皇帝亦无法阻遏。在营州之战的万岁通天元年,女皇还能调动大军,任命侄儿把持军权,威势赫赫无比。但被迫复立李显之后,皇权便迅速开始了衰竭——李显复立当年,武承嗣即病死,武思被架空,亲近武氏的大臣被逐一贬出朝堂。而两年之后的长安元年,则干脆被史家视为李唐复辟的开始。亲近李唐的狄仁杰已经完全控制了政事堂,并毫不迟疑的推动着复唐的计划。
《旧唐书》曾经记载,说长安年间武皇令狄仁杰举荐贤才,而狄仁杰举荐荆州长史张柬之,遂以柬之为洛州司马;它日又令狄仁杰举荐人才,推举的却还是张柬之,并对曰:“臣荐张柬之为宰相,非为司马。”于是再次拔擢为秋官侍郎;未几,姚崇奉命为灵武军使,临行荐才,再次推许张柬之为宰相中人,于是张柬之立刻升迁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自从五品长史自政事堂首相,不过区区两年功夫而已。
这个案例多半用来证明则天皇帝的知人善任,或狄仁杰狄公的举贤之才。但如果稍稍思索,那么你立刻就能发现细节处不能多想的地方——狄仁杰与姚崇都是复唐派,而张柬之更是铁杆而极端的复唐派;这样的声气相通彼此呼应,难道仅仅是“荐才”而已么?在皇帝已经屡次超擢之下,狄仁杰与姚崇居然还反复催请不休,并且指名道姓为张柬之索要宰相的职位,这恐怕不是爱才可以解释的吧?
狄仁杰举荐张柬之时,曾称此人能“尽节于国”,如果结合以后的历史,那简直是莫大的幽默——尽节于国,尽节于哪个国呢?
当然,皇帝不会不知道狄仁杰的倾向。但面对如此凌厉而强势的逼迫,乃至于对皇权明目张胆的侵吞,她依旧保持了沉默,一切如狄公所愿。
至此,皇帝千辛万苦,以酷吏、男宠、近亲所建立起来的体系,终究土崩瓦解;她的权力也如秋后黄叶,再也难以持久了。
——并且,以往后的历史看,皇帝苦心所建立的体系崩塌之后,她两个儿子先后继位,却终究无法挽回局势,只能在宫廷斗争中相继垮台,沦为旧日权力体系的殉葬。等到则天皇帝的体系再次绍述确立,已经是玄宗开元之时了。
某种意义上说,李隆基果然是他奶奶的好大孙呐!】 .w.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