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7
第67章
上方平台上的人早就张望着, 静候中原天子和他们的王登上来。他们隔着老远就看见中原皇帝抱着个女人一节节石阶踏上来,看得他们面面相觑。
“这中原皇帝看上去消瘦,和咱们草原上彪悍的汉子相比, 弱不禁风的样子,居然能抱着个女人走上来……”
“他抱的人是中原的皇后吗?听说不小心坠楼,是个瘫子。”
“永远好不了了吗?怪可惜的……”
看着谢观抱着沈聆妤踏上来,这些人赶忙停了议论,齐齐迎上去,双手搭在肩上行礼。
又有管事抬臂, 给谢观引路:“陛下,这边请。”
他语速有些快,实在是看着谢观抱着他的皇后登了这么高的山,替他累得慌。
巨大的遮风伞用巨石压着,伞柄上系着彩色的绸布, 绸布随着山风高高扬起。
谢观抱着沈聆妤踏进遮风伞下, 将她放在椅子里。
谢观脸上没什么表情,沈聆妤悬着的那口气,倒是终于放下了。人放松下来, 她脊背一松,软软地靠着椅背。她有心想问一问谢观累不累,可是这里的侍者们一队队经过, 她便暂时将话咽下去了。
谢观倒了一杯水递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道:“喝些水。”
沈聆妤轻“嗯”了一声,双手捧着杯子喝水。虽然她是被抱着上来的,可一个姿势久了, 腰身也有些酸, 而且被山上的凉风吹得太久, 唇上有些干,确实渴了。
这山上的风虽然大,吹拂在身上,却给沈聆妤带来久违的自由感,莫名地心旷神怡。
她又喝了几口水,望着伞柄上随风高扬的彩色绸带,唇角攀起笑容来。
在近处摆水果点心的一队侍者将东西摆好放,转身离去。沈聆妤这才转过脸去跟谢观说话。
谢观正晃着发酸的手腕,沈聆妤转过脸来的前一霎,他及时将手臂放下,面色如常地望着前方。
沈聆妤想说什么,可是语言突然变得苍白无力,她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欠身去倒一杯水,双手捧着递给谢观。
谢观伸手去接,两个人相望,目光短暂地交融。
接下来陆续有侍者经过,沈聆妤与谢观没怎么再说话。沈聆妤杯子里的水饮尽之后,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的谢观。
他一手握着水杯,靠近沈聆妤的那只一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
她这细小的动作还是被谢观发现了,他搭在桌上的手放下来,在桌下摸到沈聆妤搭在腿上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沈聆妤立刻抬眼去看刚刚经过的一队侍者,她收回视线,手却没有收回来,任由谢观握着。片刻之后,她被谢观握在掌中的手微动,从他掌中缓慢地往上挪,挪到他的腕上轻柔地捏一捏,再一点一点往上揉捏。
两个人都望着远方。
远方卧在云海里的几座山峦与此山遥相呼应。恍惚间,他们好像也坐在了云端上。
谢观有意避开其他人的举动很明显,所以巴兴修故意率领洞湘人落后一些,不仅落后谢观,甚至落后在那些中原之后。他们都是草原儿女,登山望远是常事,这般落后自然是故意。
巴兴修回头望了一眼两个女儿,稍微驻足,等她们两个走过来,引他们去路边的暂歇亭说话。
“你阿姆可跟你说了?”他问小女儿坛纱。
坛纱本和姐姐有说有笑,突听父亲这样问,她脸色顿变。她“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要和亲!打死我也不要嫁给中原皇帝!”
“这事情岂容你任性?”巴兴修怒斥。
坛纱气得脸色涨红,硬着脖子反驳父亲:“阿爸!你就舍得女儿离开草原,去中原皇宫里当金丝雀吗?”
不等巴兴修回答,她继续恼声:“就算你舍得,女儿也不愿意!中原皇帝的父亲杀了我的叔叔、兄长,我怎么可能去当他的女人?父亲吞得下这仇,女儿吞不了!”
巴兴修气得胡子颤动。他指着小女儿好半天,怒声:“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胆子大了不要紧,脑子也被你丢到山下了!”
一旁的坛雅赶忙劝:“阿爸不要动怒,坛纱你也别这样和阿爸说话呀。有事好商量……”
巴兴修拂袖,怒气腾腾地转身继续往山上走。他怕自己再和这个小女儿说几句话,就要气得揍她!要是儿子,他就揍了!闺女却是打不得,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坛雅瞧着父亲走了,叹了口气,又开始劝妹妹。
“你说的那些事情,阿爸不记恨吗?可是咱们也不能只凭着一口气任性啊。这次中原皇帝带了十万铁蹄,你也是亲眼见过了。那是一个不高兴就要打仗的!这些年,打的仗实在是太多了,子民伤不起了,咱们也真的不能再打仗了……”
坛纱听着姐姐的劝,耷拉着脸,仍旧不高兴。道理她都懂,可是让她去当仇人的女人,她心里膈应死了。
坛雅劝了半天,也有些急了:“我劝你这么多,你听进去了没有?”
坛纱哼了两声,赌气似的说:“我看那中原皇帝对他的皇后好得很,兴许根本看不上我呢!”
坛雅却摇头:“这和亲,与是否看得上哪有半点关系……”
两姐妹不能驻足说太久,继续拾级而上。她们这么一耽搁,几乎成了最后上去的人。
洞湘以狮子为神兽,这倡狮台有一个巨大的石狮子,狮身缠着一条又一条彩色的绸带,石狮张着巨口仰望苍穹,等待他的月神。
此刻石狮周围升起了篝火,再远些,围着一张张宴桌,宴桌上架着炙牛羊和其他野味。
坛纱环顾,看见了中原皇帝与他的皇后坐在巨伞下。与其他热闹的宴席不同,他们那里显得高高在上又格格不入。
坛纱烦躁地翻了个白眼。她转过身对倡狮许愿——愿中原的皇帝和他的皇后爱得轰轰烈烈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绝对容不下第三个人!不会让她和亲嫁去中原那破地方!
纵使是草原人,从倡狮台下面爬上来都是有些累。鲜嫩的牛羊肉和烈酒,是最好的犒劳。
谢观对洞湘人的饮食却没多大兴趣,简单吃了几口,便撂了筷。他看见沈聆妤倒是对鲜美的炙羊肉有些兴趣,便颇有兴致地拿了小刀,从架子上的烤羊腿上切下一片片羊肉。每一片都切得薄薄,再洒上酱料,递给沈聆妤,看着她吃。
这十二兽表演,是杂耍也是口技。
艺者装扮成十二兽的模样,随着热情的歌谣起舞。他们在大草原上土生土长,对动物十分熟悉,如今扮起动物,亦是惟妙惟肖。
又有一人藏身于他们围而起舞的鼓中,学兽鸣叫,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一时之间真假难辨。
沈聆妤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表演,仔细去听口技者的表演,想要找出不像的地方发现很难。
谢观侧了侧身,一手支额,看着沈聆妤专心看表演的样子,道:“看来这表演确实不错,不虚此行。”
沈聆妤微怔,转过脸对上谢观的目光。她轻轻摇头,说:“那我还是宁愿没看到这场表演。”
若知道倡狮台是这样的,她今日一定不会过来。一想到谢观抱着她一级一级的踏上石阶迈上来,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整颗心好像被都浸泡着,酸酸甜甜的。
“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谢观又将两块切好的薄羊肉洒了酱料,递放在沈聆妤面前。
沈聆妤望向谢观,见他移开了视线,望着前方的篝火。她握着筷子,夹起一块薄薄的炙羊肉,小口地吃着。又鲜又嫩又香,还有当地特殊的酱料的辛与甜。
沈聆妤琢磨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谢谢。”
谢观顿时冷了脸,盯着沈聆妤,道:“你这个呆货,越说我越不爱听。”
沈聆妤闷闷地饮一口水,顺一顺口中的辛甜,嗡声:“那你说话我也不爱听……”
谁能喜欢被叫呆呆呢?
像被人骂似的。
谢观却笑了,他慢吞吞地再念叨一遍:“呆呆。”
沈聆妤不理他,再喝一口水。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她,再念叨:“呆呆,呆呆,呆呆。”
沈聆妤终于抬眼望了过来,谢观立刻住了口,望着她,等她哼哼唧唧不高兴。
沈聆妤望着谢观的眼睛,柔柔一笑,说:“吃完了。”
谢观盯着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拿起小刀,继续给她切羊腿上的肉。
谢观将切好的炙羊肉递给沈聆妤。山风不停地吹,沈聆妤将被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继续吃炙羊肉。
“呆呆。”谢观望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漾出一丝笑来。
有那么好吃吗?牛羊肉明明很难吃。
谢观瞧着沈聆吃得很香的模样,从她碗里夹了一块来吃。
唉,还是难吃。
逍遥的山风也可以变得很温柔,沈聆妤吃着口中鲜香的炙羊肉,突然觉得这个小名也没那么难听了。
月神节的活动还有许多。歌舞表演、骑射摔跤,家人朋友之间互相赠送礼物。
这里天黑得很早,月亮似乎也知道今日是它的节日。天幕放暗时,月亮便优哉游哉地隆重登场。
白日时升起的篝火不甚明显,可一到了晚上熊熊烧着的篝火热情洋溢,火焰疯狂跳舞。
当地人双手抱肩,围着篝火起舞,又对着月亮歌颂、许愿。
坛雅县主捧着当地的月亮酒,双手递放在沈聆妤面前的案上,笑盈盈道:“月神今日会眷顾每一个人,皇后娘娘可以向尊贵的月亮神许愿。月亮神会听见的!”
沈聆妤对她柔柔一笑,浅笑着说好。
坛雅县主给沈聆妤讲述着当地的习俗,要饮一杯月亮酒,再对月亮神许愿。
沈聆妤颔首,柔声:“知晓了,多谢。”
坛雅县主再次双手抱肩行礼,然后退下,和其他洞湘的姑娘们一起围着篝火跳舞。
沈聆妤多看了一会儿那些开心跳舞的男男女女。
好半晌,她收回视线,按照坛雅县主所说,倒了一杯月亮酒来喝。月亮酒入口,沈聆妤有些惊讶,这月亮酒的味道一点也不像酒,很甜,有一点像葡萄的甜味儿。
饮了这杯月亮酒,沈聆妤仰起脸来,仰望着夜幕中被群星围绕着的月亮。她按照当地习俗,将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夜幕中的月亮许愿。
谢观一手支额,眸色深深地凝望着沈聆妤。
他猜得到沈聆妤对着月亮许了什么愿。
“沈聆妤,”谢观突然开口,“就算你的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