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精灵的噩梦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夜风柔和吹过,丛丛杨树林的树冠沙沙作响。
火焰造成的灰烬温暖干燥, 仍然冒着点点红色的亮光。晚餐后食物的香气似乎还在空中飘荡, 然而四周传来的,只有规律稳定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除了几个放哨的守夜者, 大家都睡下了。
巴里的睡姿尤其奔放, 他躺在草地上,双臂大大敞开,左腿搭在右腿上,肚子盖着毛毯, 不时咂咂嘴, 扭一两下头, 偶尔吐出几句牧师才会用到的晦涩祈福语。
某只青蛙在附近的池塘里发出连续不断的聒噪鸣叫, 几只淡绿色的萤火虫点着漂亮的小屁股灯, 在灌木丛中上下飞舞。
多么宁静祥和的夜。
血!
越来越多的血!
维拉米德捂着腹部, 尽了全力按压伤口,但鲜红的血液还是不断从他的指缝中露出,一滴滴坠在地上。
他在丛林里奔逃, 身后巨大的黑色魔物不断尖声叫喊, 八条金属质感的腿交错扭动, 猩红的眼睛像灯笼一样硕大,尤其是那张嘴,那张嘴里有几圈几圈的利齿, 个个像是锥子。
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魔物变化得太快了, 它们没有生殖隔离, 不停地繁衍和孵化, 特征一变再变,今天摸准一只魔物的弱点,明天它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后代和种群。
砰!
一条腿几乎是擦着维拉米德的身体插进土里,溅起大片黑泥。
维拉米德转身回击,他弯弓射箭,白着脸,用发软无力的腿借助藤蔓跳上树顶,一连射出十几发利箭。
但那只魔物完全没事。箭头击打在它身上,仿佛豆腐撞上石头。精灵的攻击只起到挑衅的作用,它用更快的速度跑来,简直就像是要起飞。
黑暗,抹不开的黑暗。迷雾,到处都是,迷雾盘旋在悬崖和峭壁上,如鬼魂般游荡,那里本该是美丽的瀑布……
维拉米德摔倒了。
他重重跌在地上,感觉伤口扯得更开,腥臭的泥土被他压在身下,皮甲四分五裂,非但起不到防护的作用,反而让情况变得更糟。
不,我不只是摔倒了。
我在下坠。
苔藓、断成两截的尸体、长老树屋、泥泞的沼泽地、血、女王的眼、感染的伤口——我在下坠。
下面是什么?更恶心的深潭还是坚硬的岩地?
空虚的坠落感,无依无靠,没有谁能理解我的感受,我好难过,我很害怕。
我会变成无人问津的骷髅,我失败了,恐惧和绝望没有意义,死亡也没有意义,因为我失败了。
族人怎么办?
他们会失望的,为什么我做不到?为什么……
深渊——
我掉进了深渊里,谁能拉我一把——
一张暖和的,浸满热水的巾帕搭在了维拉米德额头上。
维拉米德猛地睁开眼睛,喘着气,把尖叫压抑在喉咙里,死死抓住了眼前的手臂。
“……老师?”
卡修道:“你在做噩梦。”
火光中,卡修的金发被打上一圈朦胧的光,他的五官也模糊不清,但当维拉米德看过去时,他看到黎明的地平线,看到撕开黑夜的朝阳,看到青草地上带着露珠的忍冬花。
“没事了。”他说,“你已经醒过来了。”
手中的触感如此真实,维拉米德知道自己确确实实不是在迷雾诅咒里战斗,不会掉进什么山涧,也没有凄惨死掉。
“对不起。”精灵恍惚着,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卡修的手,赶紧松开道歉,低声道,“我有吵到别人吗?”
“没有。”卡修拿下手帕,放到旁边的小木桶里,“我烧了热水,洗漱一下吧,现在还是深夜。”
维拉米德听话地照做,夏天使用热水有点奇怪,但这真的在很大程度上舒缓了他的精神,他一边擦着脸,一边用余光偷瞄卡修。
系统已经睡了——或者更准确的说,它在休眠,将白天汲取的太阳光转化为能量。
周围非常安静,负责放哨的那几个士兵在不远处走来走去,小声地交谈着,伴随踩踏厚厚积叶和盔甲的轻微碰撞声,虫子轻鸣。
这是彻底的二人世界,范围有限,但真实迷人。
“老师,我刚才……”维拉米德试图说点什么。
卡修用动作打断了他的发言,他递给维拉米德一杯果酒。
“谢谢。”维拉米德接过酒杯,把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酒精配合着热水,终于使得他彻底恢复过来。
他看到火苗在卡修蔚蓝色的眼睛里活跃地跳动,卡修脱下皮手套,折断几根树枝,添到他们两人独立燃起的篝火中。
“老师,您经常照顾人吗?”
刚说完这句话,维拉米德就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他把卡修说的像个仆人,或是医生,总之不像是他真正要表达的那个意思。
卡修摇了摇头,好像并没察觉到维拉米德的失误形容,他说:“没有经常。”
“但您就像……母亲一样温柔细心。”
哦,弗尔拉达人信仰的光明女神啊。
维拉米德想给自己一脚,他怎么又说出奇怪的话来了,他是最后之子,他根本没体会过有母亲的感觉,事实上,所有精灵都一样,他们都是从树上诞生下来的。
但卡修却笑了,维拉米德不知道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夸赞,还是单纯的被他的愚蠢逗笑。
总之他问道:“维拉,你梦见了什么?”
“还是那些事。”维拉米德为这个称呼心跳骤停了一瞬间,他捡起木棍,在地上画出梦里的八腿魔物,“被一个大蜘蛛追杀,掉到了悬崖下面,最后死去……之类的。”
“嗯。”
卡修明明没有说出任何宽慰的话,维拉米德却觉得有股安全感骤然升起。莫名的激励和感动从大地里生出,一直钻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我害怕孤独地死去,您呢?”
“每个人都会孤独死去的,维拉米德。”
“什么?不,起码您不会。我,我听说,您是曾经拯救了整个洛拉城的英雄,现在也镇守着魔物森林,您受到爱戴。”
“这与爱戴没有关系。”卡修没去纠正他以为的错误,关于维拉米德对他的人际魅力的误解。
他说道:“即使你死去时,身边众人环绕,诗人为你歌唱,仙子为你哭泣,你也必须独自面对死亡,因为它就在那里,没人能帮你走过去。”
“这么说我不够勇敢是因为,因为我害怕无法完成使命,变得籍籍无名吗?还是因为我不能正确认识死亡?”
“都有。”卡修说,“其实勇敢这个词没有特别的意义,正如懦弱这个词也没有特别的意义。”
“我不是很明白。”
“勇敢就是懦弱,懦弱就是勇敢。”卡修说,“正因为你害怕,所以你才能生出勇气。”
“可它们就是不一样啊。”维拉米德不解地说道,“我见过懦弱的动物,来到人类世界以后,我还见过懦弱的人。最柔弱的植物,也会向下扎根,但他们不行,他们一被触碰,就会倒下,就像是什么也不装的空口袋。”
卡修朝天上看去,维拉米德追随他的目光。
他指着最亮的那颗星星:“它美吗?”
深紫色的瑰丽苍穹下,那颗距离他们不知道有多遥远的星球,就像白色的水晶,夺目的珍珠,散发着只属于自己的光芒。
“很漂亮。”维拉米德说。
“你知道它漂亮,是因为你见过丑恶。”卡修这么说着,“万事万物都有对比,对比才显示伟大。”
“……”
维拉米德好像懂了一点,但又懂得不多,他仍然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道理运用到实际上去。
在他疑惑的时候,卡修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到了他身上。
“睡吧。”卡修拍拍身边的草地,“明天要赶路,你需要好精神。如果你担心会继续做噩梦,可以和我躺得近一些。”
维拉米德本想拒绝,可他的身体非常诚实地靠了过去。
惊人的热度——也许那并不惊人,主要是精灵自身隐秘的主观感受为它添加了幻想,透过贴近的单薄布料,他呼吸,触碰,体会到近卫骑士灼热的生命力。
该死,他想,我紧张极了,这回还是睡不着,不过原因不一样了。
我是不是到青春期了,维拉米德绝望地思考,长老有教导过我精灵一族的青春期在什么时候吗?二百岁的年纪究竟在精灵里是孩子还是青年?
察觉到维拉米德的躁动,卡修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为了不打扰别人,他很轻很轻地问:“你还想再聊聊吗?”
“我不是……”维拉米德的脸开始发红,因为他觉得那声音就像响在他耳边,“抱歉,我不是想打扰到您睡觉。”
卡修有点苦恼:“我不会唱摇篮曲。”
“什么是摇篮曲?”维拉米德没听过这个词,“摇篮又是什么?”
“是哄人睡觉的歌谣。”
“哦!歌词是什么呢,是史诗还是传说?”
“都不是,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哪几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卡修笑了,“后面的不记得。”
再次听见宝贝那个词,维拉米德的心脏不争气地快速跳动起来,像是从狼群中逃命的兔子。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是不是生病发烧了?”
卡修把手放到维拉米德头上。
精灵闻到了干燥的草香,剑带皮革,还有刚才的蔓越莓果酒的味道。
他们躺下后,火光不那么强盛了,微弱的黄红色光芒映在卡修身上的革带卡扣上,维拉米德觉得那是他们才看过的星星。
“没有。”维拉米德含糊道,“我没事。请您再为我念几句吧,这歌一定很好听。”
“但我只知道一句。”
“没关系,只要是您念的,我都觉得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