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飞舞的黄沙盘旋在天与地之间,数道旱雷刺下银色长剑,轰隆隆照亮了遍布沙丘的母舰残骸。
随着电光闪烁,庞大的风暴轮廓若隐若现,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大地袭来。这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自然力量。
——坠毁在这种地方,哪怕是帝国有史以来精神力最为出众的天才,也恐怕是九死一生。
“滋滋、今日、洛伦泰帝国、滋滋、继任。”断断续续的电子音在地窟中响起:“新皇陛下、滋滋、发表长篇悼文、滋滋滋、纪念、裴羽少将。”
裴羽被细微的电流声惊扰,他猛然睁开双眼,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精神力限制器,但入手只有染血的冰凉皮肤。
他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没有中心城、没有首席军,唯有这寒冷刺骨的地下洞窟。
裴羽捂着额头,宛如用尖锥钻进脑子的疼痛使他面色苍白。但裴羽早就习惯了痛苦,他深呼吸几下,艰难地抬起手臂。
终端碎了一半,显示不出日期,却依旧孜孜不倦的将首都星新闻转播给主人。
“新皇陛下……亲自主持、滋滋少将葬礼。”
“我还没死呢。”裴羽蹙眉,试图将声音调大一点,但是终端却已经播报完毕,安静的当起了一块废品。
丹泽尔要主持自己的葬礼,这可真是裴羽最不想听见的消息。他柔弱的恋人失去了兄长,被迫撑起帝国,本就应接不暇,再加上如此噩耗……
他无法想象没有自己陪在身边,丹泽尔会受到多少刁难,哪怕只是为了让丹泽尔放心,他也应该尽快赶回首都。
新皇陛下在他的葬礼上能忍得住眼泪吗?
裴羽沉默了,没有这聒噪的电子音,腹中传来的响声就更加明显。
恐怖的饥饿感回笼,让裴羽控制不住地分泌唾液,他只能伏在地面上,大口吞咽起“属下”挖掘出的地下水。借着被荧光生物照亮的水面,裴羽清晰的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面无表情的脸、枯槁的白色长发、以及那双隐藏在发丝下令人胆寒的血红竖瞳。在趋近疯狂的食欲下,双眸已经隐隐透出了金色。
——这不再是曾经的年轻少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异星凶兽。
不久前,为了镇压边境叛乱,裴羽离开最需要他支持的恋人,不得不带着首席军前往荒星。然而就在建立星门的过程中,母舰忽然失控,整个操作系统全部无故失灵。
母舰就这么撞上了刚刚开启的约束立场,偌大的行星级飞船直接在太空中解体,而星门也因为约束立场的损坏产生了未知变化。
裴羽连同大部分的母舰碎块一起被卷入了错乱的虫洞。
坠毁在这异星沙漠前,裴羽强行解开颈环爆发精神力,以此来缓解冲击。他脆弱的人类身体承受不了高强度释放,等他救完了母舰上的人,肉身也濒临崩溃。
本来只要等到昏迷的属下们苏醒就好,但他没想到附近居然有大型生物存在,它形似昆虫,压根不畏惧附近的火焰,径直朝着他来撕咬。
无奈之下,裴羽只好出此下策,试图用精神力夺取对方躯体的控制权,可他受创实在太过严重,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待他转醒时,就已经被一只虫子拖到了地洞,而且这虫子还对他无微不至,喊他母亲……
裴羽用划开皮肤的办法确认过,在他的真皮层下,不是黄澄澄的脂肪和肌肉,而是一层坚硬的几丁质骨板,他的外表更像是什么生物拟态出来的样子。
这让他不得不确信,自己在最后一刻成功夺取了那只怪物的躯体,留下了濒死的人类之身。
现在的头痛便是强行夺舍的后遗症,他的精神力几乎亏空,仅仅只能挪动一块小石头。
裴羽曾在伤势还没恶化的时候让虫子带他回到事发地,但下属们和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被生物拖走吃掉,还是被巡查舰救援了,鉴于自己的“葬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这代表巡查军找到了他的“尸体”,一个被撕裂胸膛,毫无声息的尸体。
没人会再来寻找一个已经死亡的、对帝国毫无用处的幽魂。
而他现在使用的这幅身体也没能讨到好,两条腿的几丁质板开裂,放到人类的身上,就是双腿粉碎性骨折,这是被他用精神力驱动母舰外壳砸伤的,现在已经动弹不得。
裴羽怀疑腹中饥饿也和受伤有关,因为已经没有营养能够供他修复伤口。不论是身体上的伤,还是精神层面上的,都驱使他尽快进食。
现在唯一的慰藉,就是他亲手带出来的首席军没有全灭在这片沙漠,他应该成功救下了大部分人。
“母亲……母亲……”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裴羽的思绪。
一只足有人类大小的虫子爬进洞窟,重新用巨石将洞口掩盖,它摩擦鞘翅,发出了裴羽听得懂的声音。
“母亲……沙漠里食物稀少,没办法现在就治好您,我真是一只失败的巢虫,连觅食都做不到,呜呜呜呜……”
放在以前,裴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听一只虫子如诉如泣。
“您还是把我吃掉吧,我让虫后受了伤,我简直无颜面对天父!呜呜呜!”
他看着这只放大版的西瓜虫缩成一团,蜷成了个白底黑花儿的球,正无助的滚来滚去,触肢可怜巴巴的垂在脑袋上,连碧绿的复眼都灰暗了下来。
裴羽被吵得头疼,不由得嘶哑道:“你叫我什么?”
巨大的西瓜虫一僵,不敢置信地望向了裴羽,好像裴羽搭理它是个极其纳罕的事。那眼神已经逐渐从震惊变为了惊恐,然后是狂喜,它爬到裴羽身边,拼命伸动爪子努力表现,想让裴羽吃掉自己。
“闭嘴,安静一点。”
裴羽的声音很轻,但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的语气天然带着命令感,虫子瞬间噤了声,小心翼翼地贴到了“母亲”身边。
裴羽没有理会它,他见过太多异星生物,这只虫子和自己的身体应该也只是其中一种,似乎可以拟态成进食过的物种,让裴羽尚且维持着体面的人类形态。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恢复行动能力。
裴羽看向那只想要献身的奶牛色巢虫,心里微微叹息。
外面大漠黄沙,哪有食物可言,能在这个洞窟中挖出一点点地下水,就已经十足幸运了。正因如此,裴羽也不会随意吃掉对方,如果没有它弄来的水,可能自己撑不了几天。
再者,如果这只巢虫死掉,就没有东西能替他外出探查,那样他能回到人类社会的机会就更加渺茫。
想到这里,裴羽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靠在岩壁上,不知还能克制食欲多久。
正当裴羽想着要不要吃掉自己的左臂暂时维持生命机能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安静蜷缩的巢虫忽然探了探触角,嗅闻起空气来。
“领军大人们回来了!母亲,他们找到我们了!”巢虫激动地叫喊着。
裴羽精神一振,他不知道领军是什么,也对此毫无兴趣,现在唯一占据他大脑的,只有食物的气息。那是诱人的、饱腹的、能终止他欲壑难填的香气。
·
“长官,追兵已经不敢继续前进了,这里有辐射沙暴!”形态和螳螂类似的兵虫向将领汇报。
领头的男人并未作答,他沉默地看向天空,在明明暗暗的光线中,可以隐约见到一个圆形的漆黑星团,它既像贪婪的巨口,也好似一只窥视大地的魔眼。
“不祥之兆……”
不过,也不会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糟了。
他的苦笑被风声隐没:“谁能想到,我雷霆会被那些废物逼到星球的边境。”
雷霆看向身后残花败柳一般的虫群,原本意气风发,势要推翻政权的亚种们,此刻已经蔫头耷脑。对虫族而言,重伤和落败并不会使其备受打击,精神上的萎靡才象征着一只虫子走到了末期。
他们被骗的太惨了。
就连五大将领,现在也只剩下他一个还能行动,另外四只被包裹在了修复茧里,被兵虫们抬着前行。
虫子们心事重重,雷霆遥望正前方随着闪电出现的沙暴轮廓,忽然感受到脚下传来了细微的振动,那似乎是巢虫发送来的定位信号。
虫群的脚步停下了。
“一定是他们!”洞窟中的巢虫欢欣雀跃,更加努力地摩擦双翅,很快就听见洞口巨石被挪开的声音。
砂砾随着风被吹进洞口,它挡在裴羽身前,不想让“母亲”受到一点伤害。
“汇报情况。”
一道高大的身影晃进了洞窟。
裴羽借着雷暴的光线观察他,发现这个男人,或者说“雄性”,竟然十足英武,不光是身高给人极强的压迫感,深色的皮肤和狂放的长发都昭示着他的野性。若不是他遍布全身的靛蓝色闪电图腾,还有额发间露出的两根漆黑尖角,他几乎和人类没有区别。
裴羽瞬间就认定,这个雄性绝对是个出类拔萃的战士。
但此刻的他没工夫思考,他的头脑已经完全被食欲占据,喉咙中不自觉发出威胁的低吼,似乎是这具身体的本能。
巢虫不敢怠慢领军,立刻回答道:“长官,在撤退的途中我按照您的命令,带着母亲先行躲避。但是在这期间,母亲感受到食物的气息跑出了洞穴,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受伤了,请您责罚。”
雷霆没有回应巢虫,他眯起那双幽蓝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扫视着裴羽,对虫后现在的形象有些惊讶。当视线扫过那双腿肉模糊的腿时,他的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大小。
“你真该庆幸队伍里只剩下你一只巢虫……”雷霆咬牙,语气快要喷出火来。
他强行压抑怒火,单手将裴羽拢到怀中,作势就要亲吻下去。
裴羽尚有一丝理智,他心中大骇,直接给了对方一拳,但咚的一声过后,疼痛的只有裴羽自己的手。那家伙硬的像个怪物一样,他怀疑对方的皮肤下面全都是坚硬的护甲。
雷霆挨了一下,他摸摸下巴,有些不理解,只能看见虫后震惊气愤的表情。
想来,这只畸形虫后从来没有得到过正规照料,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被饲育,紧张在所难免。可雷霆也是第一次饲喂别人,这让他更加不耐。
“你抗拒喂食?”
裴羽忽然意识到,他所谓的喂食,不会是像真正的蚂蚁和蜜蜂那样,冲着女王嘴对嘴输送营养吧……
虽然他没有说,但雷霆或多或少意识到了虫后抗拒的情绪,他懒得在这种事上耗费时间,挥手把洞口驻扎的兵虫叫了进来,他们在逃亡时还带了点口粮,是沿途宰杀的岩地沙蛛。
只有让虫后吃饱了,雷霆才能确认自己内心的怀疑。
裴羽也顾不上生熟,待雷霆替他掰开蛛腿,那股甜丝丝又诱人的香气就更浓郁了,裴羽吮吸果冻一样吃着这只像是大螃蟹的东西,晶莹剔透的肉流进嘴里的滋味,和想象中一样香甜饱腹。
他眼中的金芒褪去了。
裴羽感觉到身体的伤口在迅速自愈,刺痛的大脑也镇定了下来,精神力趋近于稳固。
但他没有时间仔细检查现状,因为对面那目光灼灼的蓝色眼睛里正酝酿着什么,不像是刚刚找到虫后的庆幸,反而大逆不道地盯着裴羽不放,似乎要作出最后的审判。
“您曾经承诺过,谁为您绞杀更多压迫亚种的敌人,谁就能获得您的赏赐。如今战斗已经结束,是时候兑现诺言了。”
赏赐的内容,就是利用虫后的能力,为他的战士赐予链接。
裴羽有些茫然,他立刻调动起刚刚修复的精神力,去探查大脑深处的记忆。
随后,裴羽的脸光速黑了下来。
——这具身体根本就不是所谓的“虫后”,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种、畸胎!
雷霆定定凝视着裴羽,一条闪烁着电光的锋利长尾垂在地面上,亲自等待对方慌乱的那一刻。
届时,他将洞穿伪后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