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结账
“顾先生。”陈宝音站在教室外面, 招招手。
顾亭远刚讲完一段,正要安排学生们诵读,听到这一声, 他惊喜转头, 果然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走出去, 他浅笑道:“你回来了。”
“是。”陈宝音点头,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然后福了福,“这段时间有劳顾先生了。”
顾亭远的脸上只剩下笑容了,柔声道:“不必多礼。”
陈宝音送他的是一副镇纸,顾亭远接到手中就猜出来了, 他心中盛满喜悦, 她就算不送他礼物,他亦心甘情愿为她代课。
“此行可顺利?”握着镇纸,他问道。
陈宝音回想此行, 垂下眼睑, 脚尖轻轻踢了踢:“还好。”
不能说很顺利, 大哥大嫂的烦心事并没有解决,但也不能说不好, 因为大夫说他们身体没毛病, 是健健康康的。
这事就不好跟顾亭远说了, 他不是陈家人,她抬起头道:“多谢关心。”
顾亭远见她眉宇间并无烦愁,便知虽有不顺利, 但不是什么大事。很识趣的没有继续问, 而是道:“这些日子以来, 孩子们都很好学……”把讲课的进度, 孩子们的表现,详细跟陈宝音说了。
三十个学生,难为他都记得住,一个个跟她说。
陈宝音仰头看着书生,光线透过大柳树浓密的树冠,落下细碎斑点,衬得他温润宁致。看着看着,她不由得翘起唇角。
若她还是徐四小姐,未必能认得他。
此次去京城,繁华的街道,热闹的行人,勾起她前十五年的记忆。过往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可是她不后悔。
她的家人们,她爱。面前这个青年,则让她重新生出希望。
他如此有耐心,温柔体贴。她却不是身怀宝藏的亡国公主,不值得别人为她费心讨好。既非有利可图,那便是他这个人,当真是不错的。
在她专注的视线下,顾亭远渐渐低了声音。他一直说这些,她会不会不爱听,觉得他无趣?
“我买了话本。”他转了话题,“不知你今日回来,便没带在身上。你,闲暇时可去我家取。”
去他家?
“不去。”陈宝音拒绝道,“你给我送来。”
顾亭远一向对她有求必应的,但这次,他看着她微醺的脸颊,却道:“我不去,你来拿。”
一句话惹得陈宝音脸上飞起霞色,水汪汪的眼睛用力瞪他,扭头跑了。
望着她跑远的背影,那样轻快又活泼,顾亭远脸上的笑意渐浓。
陈大郎和钱碧荷出远门,说是走亲戚了,但是并没有瞒过一些眼睛毒辣的人,慢慢有一些流言。
钱碧荷不爱出门,但也有要好的年轻妇人,人家特地来家里给她说:“你最近不要去河边洗衣裳,知道不?”
为啥不去?因为遇到人,人家会问她一些话,很让她伤心又无地自容的话。
“好。”钱碧荷点点头,柔声答道。
即便不去听,她也知道人家会问她什么,知道流言传成了什么样。手指还没好,她能干的活有限,轻省的活计总会让她有余力胡思乱想。
她开始想,也许真是命。生不出来,就是她的命,是她跟陈大郎的命。人,得认命。
赵家村。
“怎么少了一百亩地契?”这一日,赵文曲进了老太太房里问道。
元宵节后,他表示要上进,赵老太太信了他,不错眼儿地盯着他的一言一行。眼看着他当真上进了,出息了,开始操心家里的事情了,慢慢就撒了手,把大权给他。
正值佃户们交租子,赵文曲发现地契的数目对不上,便来老太太这里问原因。
“这……”赵老太太眼神闪烁,支吾起来。
少的那一百亩的地契,在陈家村的村正手里。只要再过两三个月,如果赵文曲仍旧不怎么进赌坊,那一百亩地契就再也收不回来,要给陈家那个丫头了。
但这怎么能对赵文曲说呢?万万不能说的。赵老太太试图掩藏,但赵文曲不是个傻的,相反他正值壮年,头脑清楚,非常能干。没几日就弄明白那一百亩地契的下落,以及整件事的经过。
“你,你算计我!”得知真相,赵文曲羞怒交加,目露愤恨,难以相信自己被人玩弄在手心里,而且是亲娘伙同外人一块儿!
赵老太太着急道:“怎么是算计你?你这是什么话?如果你好好儿的,我用得着费这番工夫?你以为一百亩地契给出去,我不心疼的?”
赵文曲听不进去。他只想着自己回头了,想要忘记从前,珍惜光阴,珍惜人生,孝敬母亲,做个人。可是,背后的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文曲,你去哪儿?!”赵老太太惊叫道。
赵文曲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门。
他心里攒着火,不发泄出来,浑身要炸了。
“是你给我娘出的主意?!”赵文曲来到陈家村,把陈宝音从学堂里叫出来道。
他脸色阴沉,没有一丝儿笑意,吓人得紧。陈宝音不慌不忙,看着他道:“怎么,想赖账?”
老太太居然露馅儿了,陈宝音意外又不意外。不管怎么样,那一百亩地,她没打算放手。
望着身前少女镇静的模样,赵文曲不由得想起之前几次见面,她表现出来的“无辜”“不知情”。
“真没想到,我看走了眼。”赵文曲盯着她说。
陈宝音轻轻抚摸着戒尺,说道:“我受雇于令堂,非本意,还请赵公子见谅。”
赵文曲抿紧了唇。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怪不得她,因为雇佣她的,是他母亲。想让他改邪归正的,也是他母亲。押着他,不许他做这个,不许他做那个的,还是他母亲。
他怪不到她身上,读的圣贤书告诉他,不应该迁怒于她,她只是出了个主意。
“轰隆——”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乌云,雷声炸响,眼看大雨即将倾盆。
赵文曲看着她道:“你觉得我应该放过你?”
“赵公子,”陈宝音摇摇头,看着他说:“你可以不放过我,但我也不会站在这任由你欺负。大家各凭本事。”
滴答。
第一滴雨水很快落下来,打湿了赵文曲的脸。他往树下走了走,背过手,看向远方:“你想过吗,我再次烂赌,你的一百亩良田就泡汤了。”
“想过。”陈宝音也往树下走了走,“令堂不会允许。”
赵老太太很心疼儿子,从前是舍不得管教,但是一百亩良田许出去,她就舍得了。
而且,赵老太太不糊涂,她很明白管教赵文曲的机会不多了。她年纪大了,赵家的家业也不如从前丰厚了,管教赵文曲,迫在眉睫。否则,也不会找到陈宝音。
只要赵老太太狠得下心,赵文曲就跑不出她的手掌心,这是陈宝音的底气。
“呵。”赵文曲发出一声自嘲。
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改邪归正。
噼里啪啦,雨越下越大。
“站树下容易遭雷劈。”陈宝音快速道,“赵公子若无他事,恕我先告退。”
赵文曲一句“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就这么含在嘴边。
“没了。”他转头去看雨幕。
陈宝音见他气冲冲来,却只是说了几句算不得狠话的狠话,便劝了一句:“赵公子也不要站在树下了,可来学堂避雨。”
赵文曲没回答她。
陈宝音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顶着大雨跑回学堂。留下赵文曲,站在树下,渐渐身上衣衫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
他一动不动,望着被雨水模糊的世界,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他心怀羞涩与欢喜地回到家,却被父亲叫到书房,说:“那是个骗子!”
他喜欢的姑娘,不是良家女子,而是个惯骗。他不是第一个被她骗的人,在他之前还有好些人被骗。
他失落极了,心里很难过,不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了十几日,才终于缓过来,重新走出房门。
但世界变了。他一出来,就听到一个噩耗,那个骗子姑娘死了,是被她的同伴杀人夺财。他震惊不已,又愤怒又伤心,要为她讨公道。
父亲让他不要管,他不听,非要查这件事。却从老仆那里得知,正是父亲让那个同伴生出歹意。
“为什么?!”他不理解,冲去问父亲。
时隔好些年,赵文曲仍旧记得父亲坐在阴暗的书房里,冷酷的表情:“因为你。”
赵文曲大受打击,他只是被骗了一下,没蒙受什么损失,只是些许伤心和钱财罢了,根本不恨那名女子,可是父亲却害了她性命。
他开始做噩梦,总能看见姑娘血淋淋的样子,让他偿命。父亲训斥他,责备他没出息,妇人之仁,胆小如鼠。
“那是一条人命!”赵文曲发觉父亲真可怕,连爹都不叫了,不愿意跟他说话。
书也不读了,读不下去,不知道怎么读。书里教人要孝顺,也教人要正直无私大义灭亲,他怨恨父亲的狠毒,又没办法真的告他,痛苦之下学会了喝酒。
父亲很生气,不许他喝酒,整日指着他骂。骂他没出息,活该被女人骗。他叛逆心起,不仅喝酒,还开始赌钱,逛青楼,做一些很不像样的事。
他不是想要一个出息的儿子吗?不惜害人一条性命。他偏不让他如愿!他就是个混蛋,他一辈子只有个混蛋儿子!
娘劝他,老仆也劝他,可赵文曲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毁了,他清白的手上被迫沾了人命,还怎么读书,怎么上进?他也很痛苦。
父亲对他很失望,把他拖回家,关在屋里打。没用,又把他见过的青楼女子叫到家里来,站在门外说他的坏话,说她们只是看上他的银子,他其实一无是处。
等他被羞辱完,父亲才站在门外,说道:“那些女人都不值得,你快些振作起来,爹为你娶一良妇……”
呵呵。他在屋里,无声低笑。
振兴赵家?有他在一日,赵家就振兴不起来。他要老头子亲眼看着,他如何让赵家败落!
只可惜,老头子命短,同年摔在田埂上,摔下去就没起来。
赵文曲每年都给他烧纸,告诉他自己又做了什么混账事,问他欣慰不欣慰?
“赵公子,避避雨吧。”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雨幕,赵文曲回神,转头去瞧。
就见少女举着一把伞朝他跑来。
鞋子踩进泥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接过来,说道:“地契不可能给你,改日我让人送银两来。”
撑开伞,走入雨幕中。
他恨母亲袖手旁观、助纣为虐,恨了这些年,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