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风雪
陈宝音又一次觐见皇后。
这一次, 她没有了之前两次的紧张。因为她知道,皇后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欢她。
“娘娘金安。”她步入殿内, 规规矩矩地行礼。
上方传来一声:“平身吧。”
“谢娘娘。”陈宝音起身, 抬头便见皇后一身简装, 坐在软榻上。
她立刻发现,皇后不一样了。她丰腴了, 两腮绵软,白里透红。不是浮肿, 是健康的红润。
皇后的神态也不同了。从前是个温柔如春风的女子,但春风除了温柔之外, 还有几分冷意。而如今的皇后,多了平和与从容,不知是不是做了母亲的缘故。
“见着娘娘安好, 臣妇说不出的高兴。”陈宝音由衷道。
皇后抿起唇角,轻轻颔首:“你有心了。”
她瞧上去很好,陈宝音便不知皇上为何叫她入宫来。不过, 她既然是来陪皇后说话儿的,便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
“不知小殿下可好?臣妇还没给小殿下请安。”陈宝音又道。
皇后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说道:“叫你惦记了,她好着呢,才睡下了, 叫奶嬷嬷抱走了。”
陈宝音又道:“娘娘对臣妇很好, 偏偏臣妇无所长, 想回报娘娘, 竟无拿得出手的。在家时, 跟姐姐一起做了些衣服、鞋帽, 是臣妇一家对娘娘和小殿下的心意。”
“是吗?”皇后有些惊讶,问一旁的宫人,“东西收在何处?快些拿来,我瞧瞧。”
宫人答道:“是,娘娘。”
不多时,宫人抱着一个包袱过来了。
包袱不小,里面有做给皇后的抹额、柔软的鞋袜,有小公主的衣服、虎头帽、虎头鞋。
“真精巧。”皇后见了,脸上露出笑意,“你有心了。”
陈宝音道:“娘娘不嫌弃就好。”
宫里自是不缺皇后和小公主用的东西,不说内务局准备的一应用度,便是皇后的娘家也准备了许多,根本穿不完。
不过,皇后瞧着这些,还是很高兴。她喜欢陈宝音两口子,而这两口子也没有让她失望,是拿真心回报她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这次的话题并不局限在陈宝音夫妻身上,而是民间里。
皇后很好奇:“你在乡下时,可见着百姓们如何养孩子?”
她是皇后,她的孩子是尊贵的公主,谁也不会怠慢她的孩子。但皇后如今做了母亲,有些跟从前不同了,她担心孩子太好,养不长久,听说取贱名儿好养活,不由得想知道更多。
陈宝音并没怎么见着。但她家里一个侄女、两个侄子,还有隔房的一群侄子侄女,多少能说上几句。
皇后听着,慢慢点头:“哦。这样。竟有此法?”
说了不短的时间,郑嬷嬷忙完回来了,板着脸道:“娘娘,你需得多休养。”
陈宝音忙起身:“郑嬷嬷好。”
郑嬷嬷看向她,还了一礼。
“好吧。”皇后见着郑嬷嬷严肃的神情,不舍地结束了这次见面,“改日本宫再召你说话。”
陈宝音应道:“是,娘娘。”
皇后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包袱,说道:“来人,赏顾夫人五两银子。”
陈宝音第一次进宫,向皇后求了五两银子的赏。这一回,皇后仍然只赏她五两,并非不喜她,正相反,她很喜欢陈宝音。
这份喜欢,在年关将至时,得到了体现。
“喜公公?”这一日,陈宝音打开院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喜公公,不由得惊讶道:“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喜公公一团笑脸,走进来道:“奴婢奉皇上和娘娘的旨意,来给顾大人和夫人送年礼。”
说着,朝后面招招手,示意小太监们进来。
陈宝音惊讶不已,忙让开门。
“这,这怎么好?”她受宠若惊地道。
喜公公笑眯眯道:“顾大人对皇上一片忠心,皇上瞧在眼里。顾夫人哄得娘娘高兴,也是功劳一件。两位的付出,皇上和娘娘都瞧在眼里呢。”
“皇上,娘娘……”陈宝音面露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舒容和兰兰倒水,招待几位公公。
年关将近,宫里事情多,喜公公是大忙人,送完东西很快就走了,临走只装了一荷包的花生糖。
若是旁人如此怠慢他,他定要记在心里的。但顾家么,嗨,都知道顾大人穷着呢。
“顾夫人不必送,小喜子这就走了。”喜公公带着人,很快走远了,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
陈宝音回到院子里。
“姑姑,好多东西。”兰兰指着院子里的礼盒,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
是皇上皇后给她们家送来的!
“嗯。”陈宝音笑笑,摸摸她的脑瓜,进屋看礼单了。
她和顾亭远,连新贵都算不上,以顾亭远的官职,离“贵”字还差得远呢。皇上皇后在此时赏他们,可以说十分厚爱了。
礼单很长,包含了吃食、布匹、书籍、珍珠、文房四宝等,都是非常实用的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五百两银子。
“皇上仁慈,娘娘厚爱。”陈宝音朝宫中方向深深拜下。
等顾亭远下差回到家,陈宝音一边为他擦掉肩头落雪,一边兴奋地道:“咱们明年就能买宅院了!”
他们原就有些积蓄,顾亭远的俸禄每月都花不完,陈宝音写话本的润笔费、打赏钱,还有皇上皇后赏的五百两。加在一起,足以在京城买一座小院子了!
“这……”顾亭远不禁微怔。
这就有院子了?
按照他的计划,明年皇上微服出宫,会遇到危险,他那日恰巧休沐,撞见狼狈的皇上,获得救驾之功。前世便是如此,皇上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要了一座宅院。
“都是夫人的功劳。”他弯腰,认认真真作了一揖。
买院子就买院子。这跟明年的救驾之功,并无冲突。谁还会嫌院子多吗?
“你也有功劳。”陈宝音笑眯眯的,扶起他,“没有顾大人,哪来的顾夫人呢?”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都为这笔意外横财感到惊喜。
又过数日,翰林院放了假。
顾亭远已经租了马车,带上家人回陈家村。
他与姐姐已经没了亲人,索性把陈家当做家。逢年过节,都去陈家。
离京之前,又托人往宫里捎去一个包袱。是陈宝音与顾舒容一起做的针线,孝敬皇后和小公主。
不管皇后和小公主用不用得上,心意总归是要表的。抛开那五百两的赏赐不谈,皇后对陈宝音来说,是大恩人。
陈宝音自己名声不好,即便有了江妙云和李娇儿做朋友,看不上她的人还是不少。何况,还得罪了冯夫人。
正是皇后的召见与赏赐,令她的处境一下子转好。再没有人拿她的出身说事,也没有人再故意设宴奚落她,都对她客客气气,礼遇有加。
陈宝音心里感激皇后,如果皇后需要她倾家荡产来表心意,她也是愿意的。但她只怕皇后不稀罕,因此认认真真做了针线,表达敬重。
“爹,娘,我们回来了!”
马车驶进陈家村,陈宝音迅速跳下车,跑进篱笆小院里。
屋里头,听到动静的陈家人都出来了,陈宝音精准盯住身穿深蓝色新棉袄的杜金花,飞奔过去:“娘!!”
她可太想杜金花了!
杜金花看到她,也是眼里没了旁人,一把接住她:“宝丫儿!”粗糙的手摸上她的脸,她的头,又捏捏她臂膀腰身,“宝丫儿,我的儿!”
“娘,我可想你了!”陈宝音抱着娘,拧来拧去,“你想我没有?有没有?”
杜金花看见她这副不庄重的样子,就忍不住拍她:“别拧了!都嫁了人的,还当自己是小姑娘?你给我站好。”
陈宝音撅噘嘴,然后喜滋滋地贴着她站好了,拉长声音道:“你还没说呢,想我没有?”
“哪能不想?”杜金花嗔她一眼,觉得她问了句废话,拉着她不怎么热乎的手,往屋里拽,“走,进屋说话。”
陈宝音这才想起其他人,看向身后。
顾亭远已经给车夫结过账,送人返回了。陈大郎和陈二郎正往屋里搬年货,兰兰扎进了钱碧荷的怀里,金来银来围着她,孙五娘和顾舒容在说话。
她收回视线,贴着杜金花往屋里走,说道:“娘,我饿了。”
“家里有米有面,能饿着你?”杜金花说道,“想吃啥,给你大嫂说。”
陈宝音想了想,啥也不想吃,撒娇道:“我头疼,娘给我揉揉。”
杜金花顿时心疼起来,这是坐了一路车,又冷又累,伤着了吧?忙道:“过来,枕我腿上。”
陈宝音便躺在娘腿上,舒舒服服的,眯上了眼睛。
娘的怀里真暖和啊。
母女两个,好几个月没见面,互相都思念不已,什么争执都没有。
但是等到晚上,话也说了,饭也吃了,杜金花拉着闺女到屋里说悄悄话儿:“怀了没?”
陈宝音一猜就知道她要说这个,她撅嘴道:“我不想说这个。”
“啪!”杜金花一巴掌拍她腿上,“你不想说就不说?”
拉着闺女,一顿教训。
为人之妻,最本分的就是相夫教子。少了哪一样,都不成,不是好女子。
她平日里跟顾亭远,怎么娇气都行,杜金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吃亏的不是她闺女就行。但是,如果宝丫儿没有孩子,人家可是会嘲笑她,叫她抬不起头的!
“顾家人丁单薄,你既嫁给顾亭远,就要担起责任,为顾家开枝散叶。”杜金花苦口婆心地说,“顾亭远一定会感激你,这辈子都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他若是做了,他站不住理儿!”
陈宝音木木地听着。这些话,她何尝不懂?
但她不想从杜金花的口中听到。
偏偏杜金花爱她,非说给她听不可。见她一次,就要说一遍。
“娘,你快说说是怎么想我的。”她歪倒在杜金花的怀里,脸枕着她的肚腹,嗅着她衣裳上沾的油烟气和残留的皂荚气息,“你不想我,我都没心思生孩子。”
杜金花:“……”
她举起手,可是看着闺女细窈窈的身形,不由得叹了口气,改为揽住她:“娘日日想你,夜夜想你。吃饭想你,喂鸡想你。”
她就这一个闺女,还远嫁了,哪能不想?
这个闺女,脑瓜子机灵,偏又倔,还心高气傲,杜金花担心她受委屈、受气。
陈宝音听着,不由得笑眯眼睛,咧开嘴,抱紧她道:“我没想你,你吃亏了!嘻嘻!”
杜金花一点儿不带伤心的,垂下眼,夹了她一眼,说道:“你要是想我,才是没出息。那京城里头,多繁华?你还是官太太,你要是有空想我,就是没出息,闲得没屁事做,我得骂你。”
“什么呀。”陈宝音反而不高兴了,直起身道:“你不知道,我多出息!”
她写了话本,赚了银子,好多人写信来说喜欢。
她还见了皇后,被皇后喜欢。
如果这都叫没出息,咋样才叫有出息?陈宝音不乐意,说道:“我想娘了!做什么都想娘!吃肉饼想娘!看戏想娘!去宫里见贵人想娘!我还没让娘享福呢!”
杜金花抬起手,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烛光下,她的眼神柔软得像棉花,脸庞轮廓温和的不可思议,轻声说:“宝丫儿,娘享到你的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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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才又下了一场厚雪,屋檐树梢上积满了白莹莹的雪,出门的男女老幼都穿得厚厚的,小孩子还带着各式棉帽。
一名身材高挑,步履矫健的年轻人,只着单衣行走在路上,便格外惹眼。
他头发散落几缕,看上去十分不羁。背着一只长长的口袋,那口袋脏兮兮的,不知装着什么。胡子拉碴,风尘满面,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好人。
“小伙子,你是哪位啊?”邻居见到顾家门口停了一人,便出声询问。
张瑾若看着顾家院门上挂的锁,嘴角笑容淡了一分,转过头回答道:“我是张家的仆人,奉主家的命,给一位姓顾的夫人送礼。”
送礼?谁家送礼,用这样脏兮兮的口袋?邻居心中怀疑,但仍是回答道:“你莫不是记错了,这家主人家姓顾,但是没有姓顾的夫人。”
张瑾若一怔,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