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谋算
莱艮芬德到底还只是个年轻人, 虽然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心性也不错，但是遇到这种情况，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局促感。
好在古恩希尔德家中还有性情温婉和顺的夫人周转其中, 强自镇定吃完了食不知味的一顿晚饭后, 莱艮芬德立刻起身告辞, 族长笑眯眯的送走了这位客人, 回头对上了自己妻子满含无奈的一双眼。
“这么大人了, 欺负人家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小孩子可没有胆子和陛下开口赊账, 只是一点提醒而已，何况我们什么都没做。”他满不在乎地随口答道，妻子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和丈夫纠结下去的打算，她擦了擦手后就去收拾餐桌了, 蒂娜留在壁炉旁边，她的手指搭在自己的剑鞘上，低头和自己的小弟弟一起分享他的涂鸦笔记。
当她的父亲重新回到壁炉旁边的时候，这不到二十岁的年轻骑士也跟着抬起头, 看着自己父亲平静的面容, “真的没有关系吗, 爸爸？”
“以后再提出类似的疑问之前, 记得先摸摸你的剑鞘, 蒂娜。”
古恩希尔德慢慢坐了下来，这个角度女孩能看见父亲霜白的鬓角和他眼尾堆积的皱纹，也许是长久的劳作和风雪的磨砺, 他的皮肤始终显得粗糙又干燥, 那些昭示着时光与阅历的纹路, 在他的脸上显现出一种锋利而深邃的痕迹。
“你是女王的利刃，人类的温度当然可以附着在秘银的剑鞘上，但是当风从你的剑上流过，你的剑就应当只剩下剑刃应有的温度——升温的剑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重新熔锻废铁的锻造炉。”
蒂娜张了张嘴，最后仍然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父亲。”
古恩希尔德轻轻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他不需要掩饰眉眼间的疲惫。
“那位年轻人让我想起了和王的初遇。”
听到这个话题的开头，蒂娜立刻坐直了身体，希德飞快收起了自己的笔记，就连他们的母亲都放轻了手脚动作转身去了后花园，把屋内的空间留给了这父女三人。
“那个时候你还小呢，蒂娜，希德更是还没有出生，”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些怀念的微笑，“这是希德最喜欢的睡前故事：王走下高塔，让我们为她寻来梣木的树枝，而在圣木的庇佑之下，我们得以拥有建立第一处不被风暴肆虐入侵的家园。”
“是的，爸爸。”蒂娜乖乖点头，她摸了摸满眼羡慕看着自己的弟弟的小脑袋，一同笑道：“我亲眼见过，而您也特意提醒过我，陛下的脾气您在那时候大致就能猜到了，她不愿意直接开口否认自己过去，但是会想办法弥补。”
“我当时的确是那样想的，”古恩希尔德幽幽道，“所以我遵从陛下的要求，人类种下梣木，而我身为族长，率领我的族人走向新生……”
想起他之前对莱艮芬德的警告和提点，蒂娜温声安慰着：“您不必担心太多，陛下掌控着一切，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爸爸。”
“还是那句话，蒂娜。”意外的，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赞同女儿的话，“这是女王的王城，但是她却不愿意认真留下自己的姓名，让这些本该归属她的荣耀成为高塔最美妙的点缀物——你看啊，孩子……种下最初的梣木的是我，建立王城规划城市的负责人名义上是劳伦斯，而如今算得上开疆拓土拓宽蒙德影响，为提瓦特各个角落带去蒙德这一名字的，是莱艮芬德。”
蒂娜下意识地解释道：“陛下的意思是，这些本就应该是属于人类自己的事情，不应冠以神赐的名义。”
“人类也许迟早有一天会与信仰的神明分别，但是蒙德不能没有她的女王，像是孩子永远离开她的母亲。”
蒂娜安静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却忽然听见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们的陛下也应该考虑考虑真正从高塔走出来了。”
她搭在剑鞘上的手指无意识痉挛了一下。
“用陛下的话来说‘蒙德已经有了最初的雏形’，所以除非有哪里的魔神打过来，否则陛下不会轻易出面的。”
蒂娜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女王几乎把所有需要出面解决的事情都扔了出去，需要更高级别出面的就让劳伦斯去耍贵族脾气，处理更广泛的那些杂务就是她的父亲负责，很快对外贸易这一块应该也要被扔给莱艮芬德了——谁让那小子步子迈得远脑子转得快赊的账也多，伊莱恩不压榨他压榨谁。
高塔内的琐事有尽职尽责的阿莫斯和庞大的神官队伍，而一些不方便直接动手处理的人物也被扔给了蒂娜处理，美其名曰，她的个人训练也差不多了，可以考虑从实战开始练手。
总而言之，统统滚去给女王上班。
“所以我们不能从现在的蒙德入手，孩子。”古恩希尔德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们的王和归离集的那位愿意与人同行的岩神是完全不同的路子——你不必如此看着我，我并没有羡慕他们，好吧也许我的确有那么一点……”
“爸爸……”蒂娜又想叹气了。
“只有一点而已，蒂娜，难道你没有吗……哦你没有，毕竟你可以无时无刻注视着陛下的背影。”
古恩希尔德嘀嘀咕咕的抱怨着，“她就像是悬崖边上迫不及待要将巢穴里所有的幼鹰扔下悬崖迫使他们马上学会飞行的母亲，可现在的蒙德若是坠落悬崖，能飞起来的大概就只有她的那只小精灵……她总是容易忽略这个。”
高塔的魔神同时也是蒙德的君主，这对于很多国家来说本该一件好事情，但是对于效忠女王的臣子来说，这却是除了女王的脾气以外最让他们头疼的地方。
归根究底，是因为女王似乎会下意识地将这两个身份分裂对待，她不认为人类需要一直与神明同行，也可以说如果蒙德境内有谁是认为人类需要脱离神明单独发展并会投票赞同的话，那么古恩希尔德毫不怀疑这一票都是女王在背后撺掇什么人去投的。
但事实却是蒙德根本离不开女王的指挥，她像是同时担任了这个国家父亲与母亲的职责，烈风之主的冷酷与强大让这片土地甚至成为了许多魔神不愿靠近的禁地，而女王的恩慈与智慧则会引导这个国家与她的人民走向正确的方向。
……但是不得不说，陛下毫无自觉的别扭属性让她忽略了伊莱恩本就是迭卡拉庇安更容易被人接受的一面，而蒙德需要迭卡拉庇安，正如这个国家需要她的女王。
蒂娜：“就算您这么说，我感觉陛下应该也是会改的。”……吧。
父女俩对视一眼，无比默契的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
显然，指望陛下那个只能顺毛撸的脾气想明白这件事情不太可能了，按着古恩希尔德的经验，那位就算靠自己琢磨明白了也是不会马上做出改变的，至少也是要先用九转十八弯的脑回路折腾一圈，大概率可能还会觉得“反正也不是什么影响大局的事情懒得改了”……
也许是跟着伊莱恩太久，蒂娜倒是不觉得女王这么做有什么问题；但是考虑到古恩希尔德除了没有去高塔接受女王的亲自诏封之外，和这个国家的宰相也没有什么两样，他的思考和言语在这个国家拥有仅次于女王的价值，所以蒂娜也只是老老实实的继续问道：“您想说什么，爸爸？”
“您现在的能力，想做什么都行。”
古恩希尔德慢慢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幽幽道：“……那也不一定。”
蒂娜沉默片刻，她在自己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几乎快要影响到呼吸频率之前，摸了摸自己的剑鞘。
“您说说看。”她的表情仍然很淡定。
古恩希尔德叹了口气。
“简单来说，要想个办法，让陛下自己主动出来做一件事情。”
蒂娜想了想，确定在她的印象中，女王目前为止动作幅度最大的工作应该就是举着梣木手杖四处追杀那只总是容易惹祸的风精灵——温迪太小了，不能直接按住打屁股。
“有点难。”她很诚实的说道。
“倒也不一定，”年长的这个持反对意见，“莱艮芬德的小子给了我一点新的思考范围，他是要和许多佣兵和马队打交道的，除了廉价的果酒以外，还有一样东西会成为他们之中的抢手货。”
蒂娜眯起眼睛，迅速串联起父亲给出的线索。
“伤药。”
“是的，蒂娜。”古恩希尔德点点头，“蒙德境内有一种特殊的果子，经历过风暴的老蒙德人都知道那种特殊的紫色果子是最易获取的伤药，但是嘛……获取难度有些难。”
当然了。
蒂娜跟着点头，那是只会在北域的狼王安德留斯领土上生长的莓果，他们能得到的也只是勾缠在野狼的毛发之间和行人行李上的极少一部分。
如今她的父亲提起了要让女王主动出手，又说出了这种果子，蒂娜的心脏猛地一跳，抿平了嘴唇：“您的意思是，把伤药作为其中一项，借由莱艮芬德的手一同推出去。”
“猜的差不多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事实上，古恩希尔德从了解到莱艮芬德的计划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伤药——无论何时，佣兵都是这种药品的主要贸易对象，只要能压下价格控制产量，那么这一块的获益不会比莱艮芬德的果酒更低甚至更高一些，而由他出手的话也可以确定这东西不会带上莱艮芬德的名字，收益可以尽归女王的国库。
是他提出来的建议，所以女王不会过度干预，最多就是出手帮忙优化一下最终效果。
但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就是获取原材料——钩钩果本来不是什么罕见的植物，偏偏是北域的狼王安德留斯境内的独有作物，并非蒙德人能够轻易获得的东西。
——所以，这就是伊莱恩不得不亲自出面的理由了。
对于女王来说，赞同了古恩希尔德的建议，就意味着要大量收入钩钩果作为原材料，安德留斯拒绝让人类进入他的土地，蒙德境内能和安德留斯互相抗衡不落下风的，也就只有烈风魔神迭卡拉庇安。
古恩希尔德毫不意外自己的女儿开始当着他的面抚摸剑鞘，毕竟这个法子某种意义上多多少少是在推着他们的女王往前走的损招——但他也很明白，他的这点心眼和算计在女王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呢。
可是，有何不可呢？
弱小的人类因为神明的偏爱恃宠而骄，这里面最让古恩希尔德感到快乐的地方，是他和他的女儿都知道，即使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即使知道这带着算计和阴谋的味道，可是女王还是会答应的。
她一向如此，即使他们偶尔会嫉妒那些与神同行的人类，但是那些人同样不曾感受过君主那份触手可及的溺爱之心。
她不会拒绝让蒙德更好发展的提议，特别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是人类自己。
同意这个建议，就相当于女王同意自己必须要亲自出手对付狼王，这就已经达成了最关键的一步。
只要烈风之主愿意走出高塔，那么接下来就是古恩希尔德应该做的事情了。
——神明与王不再划分对待，当王真正意义上君临蒙德的那一刻，万千荣耀将尽归女王。
不过只靠他自己一个人应该忙不过来，也许这件事上他可以去找劳伦斯聊聊天？莱艮芬德那个年轻人刚刚受了惊吓，趁机拉他下水的话之前欠的账也可以给他少算一点。
“当然了，我自然不会让我们的陛下亲身犯险。”古恩希尔德的脸上露出一种几乎可以称作活泼的跃跃欲试：“你说我若是为了女王未来的利益亲自前往北域狼王的领土，陛下会不会亲自出手把我捞回去？”
蒂娜：“……”
“所以您在让她动手之前，甚至要让陛下认为你能做这件事情，爸爸。”她有点艰难的说道，而她的老父亲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本来就可以，我可是在烈风之主的风暴中生存成长的男人，区区狼王的冰雪怎么可能把我怎么样。”
她干巴巴的问道：“但您说要让陛下把您捞回去……”
“总要给陛下一个合理出手的理由。”他幽幽道，“说到这个我也许应该先去陛下那里领回来我应有的名头，不知道是国务大臣还是宰相，‘去找回来她的宰相’这样解释起来更合适一些？……总归让陛下直接出手总归是不方便的，我总不能让她直接去打北域狼王吧？没理由啊，难道要说女王单纯看狼王不顺眼吗。”
蒂娜张了张嘴，但是她又闭上了。
“而且你要理解你的父亲作为臣子的心情。”古恩希尔德清了清嗓子，很是有种理不直气也壮的可怕淡定：“虽然我支持你成为女王的利刃，但偶尔还是很想试试证明陛下对我也是足够偏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