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同心绳
/03
床帏掀开时，仿佛陡然有雪山的凛冽寒风迎面吹来。
银狼远比她高大，投下的阴影几乎能笼罩她整个人，她露出的肌肤因这砭骨杀意而微微发颤。
妖鬼与人类。
凶兽与少女。
清谣以前一直觉得，杀意是个形而上的抽象词语，但此时此刻，她确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如有凝质的杀意。
身体本能尖叫着，不断警告她低头。
但清谣紧抿着唇，眸光颤抖，陡然抬眸，坚定望向对方。
渊辞这会儿折腾半天,最后还不是要亲手杀她。
那么，如果今晚注定要被杀死，她希望自己的最后姿态是怒视施暴者。
金眸冷漠地与她对视，清谣梗着脖子，控制自身目光始终保持坚定超然。
对此，大妖没有呵斥她的不敬，只毫不犹豫地抬起利爪。这一掌拍下来，清谣势必会暴毙当场。
那又怎样？
就看他。
她给自己鼓劲。
打不过他，那就用目光战胜他。
渊辞挥爪！
一秒。
两秒。
三秒。
清谣等了半天，却没等来预想中剧痛。
她睁开眼睛。
只见渊辞的利爪停留在离她面庞两米外的位置凝固了，仿佛被无形的束缚桎梏，再难降下一寸。
她撑到这会儿眼睛酸涩，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渊辞的攻击还没落下来。
就在她越发疑惑时，渊辞开口了。
“胆子很大。”
他声线低沉，又极冷冽，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清谣心头。
历史上有典故，勇者刺杀君主失败，却因为不畏强.暴的勇气，最后反而得了君主赏识，成就一段佳话。
可惜，事实证明，这种好事轮不到她。
因为大妖从不是明君。
他话音刚落，清谣便感到如山倾倒般的庞大压力自头顶狠狠压下，如果她不顺从的低头，就会被那股巨力压得直接爆头。
她被迫低头，这种呼吸不畅的姿态导致她的肺很难受，很想咳嗽。于是她挣扎着拼命抬头——结果被摁得更死了。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无需更多解释，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掌心一抹鲜红，充分说明了情况的不容乐观。
她胡乱用手背抹去血迹，嘟囔道：“完蛋，吐血了。”
眼前银狼形象逐渐叠成重影。
头晕乎乎的……
她的思绪戛然而止。
清谣闷头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少女倒下的身躯再无动静，厚重的宫装压在她的身躯上，像是令人喘不过气的棺椁。
巨兽注视她少顷，面无表情，抬步准备离开。
……走不动。
四肢仿佛粘在她床前的地面，怎么都不听使唤。
渊辞克制地深深吸气。
……不动。
再吸气。
……
妖皇陷入了短暂的沉凝。
半晌，一只毛绒绒的兽爪伸过来，轻轻探了少女的鼻息。
微弱的气流吹动银亮的毛发，纷纷向后柔顺倾倒。
她还活着。
就在此时，妖族侍女在门外躬身问道：“尊上，有何吩咐？”
银狼声线压抑，似乎不太愉快：“宣医者。”
“尊上，您受伤了？！”侍女凛然，关切道。
渊辞没有回应，态度冷漠地望过去，心情显然不妙。
侍女顿知自己失言，恭顺地垂下脸：“是，下者这就去办。”
惨淡月色下，银狼望向自己的猎物，神色恼怒中透着几分更深刻的端详。
他再度尝试举起爪子——
结果显而易见。
而少女神色安详地昏睡，丝毫不知，自己已然再次历经了一次生死危机。
*
望月宫是所有未出嫁公主在后宫内的居所。
清谣住在星澹苑，清思住在撷星苑，两座宫室离得不远，甚至有时说话声音大了，另一座宫室也能隐约听见动静。
因为这点，过去清思没少找清谣麻烦。直到那座宫室变得终日悄寂，她方才得到几分遗憾的快意。
四皇姐出嫁后，清思便是这座宫殿内最骄傲的公主。但今晚，清思却毫无往日风仪，只是呆呆缩在床上。
她抽到了死签，即使是母后也救不了她。
因为父皇倒台了。
清思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她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来源于大夏最尊贵男人对她的宠爱。
没了外物，她这个公主，什么都不是，只能坐在宫中呆呆等死。
她最信任的乳母李嬷嬷走近，低声道：“公主殿下，老奴得了两个消息，或许对您有用。”
听她这么说，清思消沉地抬眸，眼圈红红的：“你说。”
李氏神色怜惜心疼：“娘娘虽然不能来看您，但国舅爷已经在联络华阳派、雾隐派的仙长，天下十六州的常备修真者，也在向国都赶来。”
清思抓住关键：“三天内能赶来么？”
李氏安慰道：“原本不行，但国舅许出不少好处，华阳仙长定能三天内赶来。届时他直接潜入宫中，将您先行带走。”
清思顿时松了口气。
她知道事情最后定然不会这么简单，可总归有个盼头。
“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李氏压低嗓音：“今晚有医者出入星澹苑。”
“她死了？不对，死了为什么要传医者。”
“妖族看管得严，老身没能打听到，不过老身觉得……应是九公主承.欢，得了妖皇宠爱。”
清思皱眉，露出有些厌恶鄙夷的神色。人类与禽兽相合，如此悖逆伦理，数典忘祖。
尽管她最初想做的事情，与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却御医外，老身还看见妖族巫医。巫医颇具神妙，九公主最后应当无碍。”
听到这个消息，清思有些不是滋味。但她品了一下，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点子。
“你说，她那么多东西在我手上，以此交易，能叫她帮我么？”
名为交易，实则要挟。
而能拿捏清谣的东西，立即在清思心头浮现。
两人毗邻十五年，她从清谣那里夺了不知多少宝物。
父皇的宠爱、每月的供给、玩具珍宝、华服美食……但她了解清谣，那丫头最重视，最想讨回的，还要数那只同心绳。
同心绳是仙家宝物，据传为月老所传，能让相连之人共感心意，因此雅称“红线”。
七年前，父皇得了华阳仙长进贡，心情大好，因此赏赐每名子女一对同心绳，说是他们长大后赠予伴侣。
大家都好好保管红线。但清思却意外发现，那丫头居然将同心绳用给了一条狗！？
那白狗不知清谣是从哪里捡到的，偷偷养在宫中。
后来清思也见到了那条白犬，确实威风漂亮，尤其是夜间，银色毛发沐浴在月光下，简直如仙兽一般凛然美丽。
清思想要白犬。但清谣打死都不给，无论怎么疼都咬紧牙关，将那狗护得死死的。
至于么？
在清思看来，那丫头没把他们当亲人，倒是把白犬当亲哥哥，时时抱着念叨说话，甚至将同心绳串了名牌悄悄挂在白犬身上。
这还得了？
趁清谣一次发病在床，她带人闯进星澹苑，夺走了那只狗作为物证，叫父皇以不孝为由狠狠处罚了清谣。
至于那条白犬？
一开始她还挺稀罕的，但那畜生性情过于桀骜凶恶，险些咬死了四姐，她们最后也没了兴趣，干脆虐杀，然后一把火烧掉了。
后来清谣哭得可惨了，几乎病死，醒来后哀求清思将红绳还给她。
但这么好的玩具，清思怎么肯轻易还她？
如此拿捏着，清谣那边越来越安静乖巧，只偶尔趁她心情好时，试图讨回那条同心绳。
清思很笃定，只要自己以同心绳交换，清谣一定会同意与她合作。纵使心里恨不得自己死，但自己又不是拿不出额外的好东西。
自己现在有什么好慌的，明明还有母家在，总会有办法。
瞧，在她庞大的母族势力面前，清谣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就连与她讨价还价的资格，都得靠和野兽相合来获得。
“哎，其实她也怪可怜的。”
清思摇了摇头，难得真情实意地感叹。
李嬷嬷柔声道：“公主心善，这不是给了成全她遗憾的机会么？”
“也是，这回与她好好说吧，终究都是自家人。”
*
清谣对外界风雨一无所知，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她居然没死，心肺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呼吸间清凉的感觉十分舒适。
“九公主，您醒了？”冷淡的女性嗓音响起，“下者这便通传巫医。”
清谣望去，只见是名妖族侍女。样貌倒是颇为清秀，与通常妖鬼形象不同。
“你是谁？”
“下者名为残桃，是尊上派来侍奉您的贴身侍女。”
“蚕？”
“残杀的残，桃子的桃。”
清谣有心了解她，客气道：“这名字很特别。”
残桃铿锵有力道：“尊上以前说，花草果木过于软弱，不适合妖族儿女。下者未曾读书，不知逃杀的逃是否更合适。”
清谣一时被妖族审美震撼失语。
最后，她委婉道：“现在这样就很适合你，很飒爽。”
残桃身形高挑，长发以马尾束起，衣裙上有铁甲覆盖，同时腰间佩戴短剑。干脆利落的作风不像侍女，更像杀手半路出家。
如此仔细看去，残桃确实很符合她的气质。
清谣越品越有味道，真心夸赞道：“我以前还没听人取过这样特别的名字，很好听，我记住了。”
残桃微怔，很快冷下脸，垂眸道：“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有。”清谣半点不带客气，脆生生道。
残桃又是愣住：？
清谣期待地望着她：“残桃姐姐，能不能和我讲一下，是谁救了我呀，我想和他道谢。”
残桃如实陈述，不带半分多余：“昨晚，尊上通传医者，之后吩咐我守着您。”
“谢谢残桃姐姐，你先去忙吧。”清谣笑眯眯说道。
“下者不敢。”
残桃退下，换了另一名侍女守在殿门口。
清谣则躺在床上，琢磨渊辞为什么会给她找医生抢救。
如果是为了审讯她，又为什么放她安安稳稳在这里躺着呢？
罢了。
清谣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脸。
眼下多活一秒都是赚，有什么好怕的。
睡觉睡觉。
……
乾坤殿。
银狼王者于御座上阖目养神。
殿内悄寂无声，妖族护卫守候在殿外。他们知道，尊上有头痛的旧疾，最为喜静，此时脾气并不好。
从前有个妖族长老，认为尊上立足未稳，狂妄闯入殿中，激怒了尊上。堂堂化神期长老，妖族中坚战力，竟被斩杀当场。
妖族风气强者为尊，长老狂妄无知，死也是应该的。
护卫们各自尽忠职守，却不知殿上正悄然掀起一场风暴。
渊辞睁开眼，眼底闪现似有若无的血色。
脑海深处，此刻钻心剜骨的剧痛，几乎深入脑髓。
而在这几乎摧毁一切的疼痛中，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急躁情绪，他急切地想要见一个人，仿佛一身荣辱尽数维系在她身上。
但他心台死寂，如何会有依赖旁人的想法？
头痛愈发加剧，心神欲裂至极，渊辞反而痛到狂笑。
真好……胆子真大。
他近乎磨牙吮血的在心底念出这六个字。
殿外禁卫互相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畏惧与疑惑。
尊上震怒，却不知是谁如此激怒了尊上，
难道不知，胆敢冒犯尊上之人，万死不赦，甚至连神魂都会被寸寸嚼碎，永世不得超生么？
不多时，残桃也来到了殿门外。
她有渊辞明文手令，汇报巫医诊治结果。
禁卫之一好意提醒：“方才尊上有些不快，此刻你求见，他不一定会同意，甚至……”会迁怒。
作为禁卫，他不能透露尊上旧疾发作，也不能说尊上坏话，不过提醒还是可以的。
残桃短暂迟疑了一下，随后坚决道：“尊上手令要我即刻回禀，不得拖延。”
她的不知变通让禁卫也有些无奈。
“好，我为你通传。”
禁卫敬畏的声音自殿外远远传来，出乎意料的是，尊上居然真的让残桃进去禀报。
残桃垂眸进殿，恭敬道：“回禀尊上，九公主殿下醒了，巫医诊治后说她胎中带病，天生体弱，前不久风邪未祛落了病根，此次又心绪激动，气血亏空。虽是救了回来，但务必日日按时服药，卧床静养，不得忧心思虑。”
她听见渊辞含着笑意的声音。
“是么？”
阴郁森森。
“那本尊，便再去看看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