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延识连十四年前的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没道理在延业与延空的事情上隐瞒。
况且柳原月能够判断出来,他说的都是实话。
骤然跌落谷底,犯下的一切罪行被展露于人前, 延识心知自己不可能变得更惨, 竟然恍惚间有一种地位置换的错觉, 反过来攻击在场的其他人:“杀害延业与延空的凶手还在你们之中,与其听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我看你们要多替自己担心才是, 别以为绑着我就能有多安全。”
他故意点了秋山彩乃的名字, 恶意满满道:“秋山施主, 你说呢?延空死了,东川施主也死了, 恐怕没人能保护你了, 你又要去找谁?找你身边这位西田施主?可说不定,他就是杀人的那个啊!”
这还不够,他又一次看向恒学,恐吓他道:“师侄, 如若那凶手也在找钥匙, 他会不会觉得你们在竞争, 会不会索性连你也杀了?”
恒学虽然想要当住持,却也没到愿意为了这个位置去死的地步, 当即被他说得有些慌张。
恒行朝前一步,挡在他的前面, 替恒学对上延识:“延识师叔,您何必吓师弟?他只是一时被这些外物迷了心智, 岂会遭来杀身之祸?”
延识对这几位弟子的了解程度不浅, 并不与恒行纠缠这一个话题, 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恒行,你知道为什么延业一直看不上你,宁愿要恒思继任住持都不愿意让你来?”
对于始终在寺院中当大师兄,时刻照顾师弟们的恒行来说,这的确是他心中的痛。
尽管意识到这是延识故意问起的,恒行还是不由得顺着对方的意思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太像师父了。”延识说道。
对于亲手杀害永善大师的延业来说,一个如此像自己师父的徒弟自然是如眼中之刺,每每见到他都仿佛是在提醒自己曾经的弑师之举,令人厌烦,甚至恐惧。
“只是……只是因为这样?”恒行感到无法接受,“因为我像永善师祖,所以师父才这般不喜我?”
延识的后一句话彻底粉碎了他的希望:“是师父的安排,延业师兄才会收你为徒,不是吗?你与师父的渊源如此,身上又带着师父的影子,不怪延业师兄不愿亲近你。”
“哈、哈哈!”恒行的面色发苦,喉间却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他知道延识不是在胡乱编造,这一切都是真的。
恒行回头望了一圈,大殿的暗红尖顶在树木的遮掩之下若隐若现,藏书阁的一角亦能勉强看到。
这是他花费多少心神管理的寺院啊!
师父想要还俗退位,而被师父看中的恒思同样半点寺内事务都不管,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由他负责,由他接手的。
他如此尊重师长,爱护师弟,却从未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夸奖。
他比不上恒思,他知道,是因为他的悟性不够,天赋不如三师弟;他比不上恒辨,他知道,是因为他的性格死板,讨喜不如小师弟。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有时候看到二师弟被师父呵斥,他会在心中忍不住暗喜,觉得自己终于有一点能够胜过师弟的地方了。
可再回过神来想想,师父连责骂他都不曾,对待他就好像从未收过这个弟子一般,只在有事要做的时候才想起来唤他。
恒行感觉有什么在心中坚持着的东西轰然倒塌,化作满地尘埃,再也建不起来。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竟然是因为这种事,那我这些年来为寺院做的又算是什么呢?我的付出,我的努力,难道师父半点也看不见吗?”
他不是在问延识,自然也不可能去问已经死了的延业。
亭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却感到举目无亲,茫然不知还能够问谁。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不!大师兄,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
恒辨朝气蓬勃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边,少年人的直率言辞毫不遮掩心中的情感,认真地问着周围的其他人:“你们说呢?二师兄、三师兄,还有贵子阿姨,大师兄是怎么对我们的,大家明明都是知道的!”
师父曾经是他爱重的师父,可对他而言,大师兄却是比师父更加重要的存在。
他抱住恒行的一条手臂,用昭告天下的音量说道:“如果没有大师兄,我早就死在寺院外面了,是大师兄救了我!而且,只要我们都认可大师兄,都相信大师兄你,那师父愿不愿意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恒行师傅,你这些年来做了多少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千万不要因为这种事难过啊!”
恒行是恒辨的救命恩人,那就等同于她的救命恩人。贵子对恒行的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她干脆踹了延识一脚,骂道:“你一个杀人凶手,还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等会就拿剪子把你的嘴剪烂,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对自己的师侄们,延识敢于用尖锐的言辞刺痛他们的内心,可对待贵子这种泼辣而不讲道理的人,延识心中的确有几分惧怕,讪讪闭上了嘴。
恒思离得近,延识所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令人伤心的。
但见到恒行这副模样,他也绞尽脑汁安慰了几句:“大师兄,你我修佛,对待这种甘堕红尘的俗人,何必放在心上。”
刚才被恒行护在身后的恒学也决定暂时与之冰释前嫌,干巴巴地替恒行说了两句话:“他连永善师祖都下得了手,大师兄你听他的话干什么,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瞎编,就为了让你不快!”
要说到恒行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一直将之视为竞争对手的恒学可谓是如数家珍:“重修藏书阁的时候你日日帮着搬砖,虽然也只给寺里省了个力工的钱;大殿内柱子掉漆的时候你也买了漆自己重新上,虽然现在也还是斑驳得差不多了;菜园里种菜施肥什么的你也勤快得很,虽然都被这场暴雪压坏了……但总之,你确实付出很多!
他念了一堆,最后强调道:“不过、不过,这个住持的位置还是我的!我还会继续和你争的!”
“二师弟、三师弟、小师弟,还有贵子阿姨……”恒行面露感动,心中那些汹涌的痛苦也都在这样的安慰之下渐渐消散,重新又建立起支撑着身体与躯壳的精神与动力。
他展开双臂,将身边的三位师弟一起抱住,低声道:“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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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对恒行几人的兄友弟恭并没给出太多的注意力。
东川淳的死虽然已经查明,可延业与延空两人的死却还一头雾水,教人找不到线索。
柯南观察着重点怀疑的几人:恒行被围在人中,只能看见衣角;恒思的僧袍后背似乎被什么东西勾过,线头被扯了出来;西田晴树的大拇指处贴了个创可贴;延识虽然没有任何理由单独否认这两起案件,但也的确无法保证他并非真凶……
脑海里分析着,他顺手捡起了那个被秋山彩乃扔在地上的纸团。
过了这么长时间,上面的水渍已经干得差不多,皱巴巴的纸团也能在小心翼翼的动作之下展开,显露出里面的黑色字迹。
纸张的质量一般,柯南的手掌之上都是泡化的纸屑,上面的字也被水糊得难以辨认,只能分出这是两张纸揉在一起的。
即使字迹模糊,但他勉强能看出来这两份是一样的内容,最下方是三个签名,还有红色的指印。
他向秋山彩乃问道:“彩乃姐姐,这是什么呀?”
东西被递到面前,秋山彩乃这才想起来自己情急之下扔出去的纸团,可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更不愿意在这里讲述自己的过去。
她试图从柯南手中拿回那两张纸:“小弟弟,这没什么好玩的,还给姐姐吧。”
“不好!”柯南意识到这是很关键的证据,灵活地闪身躲开了她的手。
延识在恒行那边受到了孤立,又听到柯南这边的对话,秉承着“谁也别想好”的心态,直接告诉了他答案。
“那是我们留下的认罪函。”
柯南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字:“认罪函?”
秋山彩乃心知无力阻拦,整个人颓败地坐在一边:“是,这是我和阿淳的那两份。”
她打算坦白,西田晴树却没有放弃,阻止延识道:“延识大师,你一定要闹得鱼死网破吗?”
西田晴树威胁他:“如果我把你们寺院僧人弑师的事情说出去,还有香客会来这里吗?你们还能收到香火钱?”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延识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十四年前的大火有我一份,现在亭子外躺着的尸体也有我一份,既然如此,我不好过,这寺院好不好又如何?”
他朝西田晴树提了个建议:“不如你去和我的恒行师侄谈,他对菩提寺情深义重,说不准为了封住你的口,愿意继续提供钱财给你啊!”
“什么?”恒行听到自己的名字,忽然想到寺中常年赤字的经济状况,“难道寺中钱财都给了他们?师叔,你竟然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延识说道:“怎么算瞒,你不是也没问吗?”
他抬抬下巴,示意恒行去看那两张纸:“十四年前,师父不肯将钥匙的所在地告诉我们,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师父关在藏书阁,接着放火。但事情还是做得太过仓促,不知道怎么被这三个、不,现在是两个了,不知道怎么被这他们看到了,然后就开始威胁我们。
“话说回来,要不是师父心善,当日就不会让他们进来避雪,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
“恒行啊,那时候西田施主不比你大多少,可人家是真厉害啊,三两句话就把我们说怕了,我们还真的给他们签了认罪函,又按了指印,一式三份,年年拿着这几张破纸要挟我们。
“你问香火钱,那一大半都进了他们的口袋呢,否则这寺院经营不下去,你们怕是连最后一口饭都没得吃了!”
听到这些,恒行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说,只能重重叹息一声。
西田晴树朝他投来的视线令人无法忽视,恒行心知对方是将自己当作下一个勒索目标了,可他半点也不怵,直接道:“西田施主,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您想要宣扬就宣扬吧,不论香客们怎么看待,这些都是既定事实,我们一心向佛,这些外面的评价与批判本也不该在意,更要虚心接受。”
“你!”西田晴树没想到这位寺中首徒与他的师父师叔们都不是一类人,一时之间竟不知晓该用哪种手段,口不择言道,“那些香客们最是虔诚,到时候听闻了你们寺里这么多阴私事情,别说今后了,就连以前的香火钱都要你们吐出来!你难道丝毫不担心?”
他想了想,觉得大概是之前要的钱太多,让恒行压力太大,主动退了一步:“这样吧,如今阿淳已死,只剩我与彩乃两人,钱还是按照之前的那样,你们也可以留下更多。”
恒行缓缓摇头:“西田施主,您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今后我们一分钱也不会给您!如果我能继任寺院住持,那我也将跟随永善师祖的心愿,将这些钱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去买一个不该有的好名声!”
“所以晴树哥哥和彩乃姐姐一直在勒索延识大师他们吗?”柯南的声音清脆,打断了西田晴树与恒行的对话,“老师以前教过我们,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做的,是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欸!”
他扭头看向柳原月,向她确认道:“月姐姐,是不是这样啊?”
“是哦。”柳原月点头,接着对恒行说道,“恒行师傅不用担心,等到警方来了,将这些事情一并说清楚就好,警方会帮你的。事情过了十四年,西田先生想来索要过不少钱财,真正要为此担忧的,看来是西田先生与秋山小姐才对。”
西田晴树会这般不愿意秋山彩乃与延识将事情袒露于众人面前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拿钱的时候,他可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令他已经无法静心思考银行流水和日常开销上面的问题,眼中只看得见柯南手里的两张纸,不假思索地朝后者扑去,试图将东西抢来。
柯南的反应很快,抬腿就打算避开,但他的后面站着柳原月。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将纸张收进怀里,任由西田晴树撞过来。
观雪亭里面没有积雪,但细小的碎石沙砾却也不少,柯南整个人被他扑倒,感觉脸颊一阵刺痛。
他来不及考虑其他,腕上的手表型麻醉针已经打开,在众人都看不见的死角扎进了西田晴树的颈侧,令后者昏睡了过去。
众人都被这番变故惊得愣在原地,只有柳原月快速跑到柯南的身边,看也不看地将压在他身上的西田晴树推开,接着将人扶起来。
她皱眉看着男孩脸上的擦伤,又轻轻捏了下他的肩膀和手臂:“撞到哪里了,痛不痛?”
寺院里没有暖气,穿的衣服很厚,柯南又调整好了姿势,力度卸去了大半,四肢和头都没有受伤。
但他的眉头皱得比柳原月还要厉害,视线落在她的脚踝处,不高兴道:“月姐姐,你的脚还没好,不可以跑的!”
男孩的语气听着焦急又无奈,好像脸上的伤根本不是他的,对方脚踝上的伤才真的令他疼痛一样。
柳原月的语气和他如出一辙,推卸责任道:“柯南君不受伤的话,我当然不会跑啊。”
“柯南,柳原施主,你们没事吧?”恒行知道西田晴树突然发难与那两张认罪函脱不了干系,现在又导致柯南受伤,他满脸愧疚。
“没事!”
柯南想朝他笑一下,但脸上的肌肉被扯动,直接痛得他动作一顿。
他不觉得有什么,但柳原月却对“罪魁祸首”的恒行没有好脸色,如果不是为了帮后者出头,柯南也不会提起“勒索罪”的事,更不至于受伤。
她的语气冷硬:“都破皮出血了,恒行师傅难道看不见?”
“真的很抱歉!”恒行很是诚恳,又弯腰鞠了个躬。
柯南是清楚柳原月不好说话时的模样的,连忙扯了下她的袖口,连声哄着:“月姐姐,我没事的啦!”
他觉得恒行再说下去也讨不了好,打发道:“恒行哥哥,你去看看晴树哥哥吧,他好像磕到地上,昏过去了。”
“啊,好。”恒行应声,同时心中感到些许困惑,西田施主怎么能把自己撞晕了呢?
但转念想想,西田施主晕了也好,寺中已然混乱到这地步,他着实无力处理更多。
旋身之际,恒行朝柯南伸出手:“柯南君,认罪函放在你那里或许会给你带来麻烦,不如交给我,等到警方来了,我会交给他们的。”
柯南并没有真的信任他,甜甜地拒绝道:“放在我这里吧,我会保管好的,恒行哥哥放心吧!”
“这样啊……”恒行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注意到柳原月的神色,还是将话咽下,“那就放在柯南那里吧。”
柯南又想到一件事,向他问道:“恒行哥哥,你们之前说的钥匙到底是什么?”
恒行沉默了一会,才告诉他道:“那是寺中流传下来的说法。菩提寺有百年历史,经战乱而不塌,据说,百年前的高僧住持担心今后寺院存亡,于是留下了一尊价值连城的古佛像,藏在殿内的暗室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见过那把钥匙。永善师祖也曾经说过,这只是传言,做不得真,让我们切莫相信这话,更不要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古佛像。”
他摇摇头,看向延识,又看向恒学,最后叹气道:“只是我没想到,原来大家都在找这把钥匙。”
再说这些也无用,眼下还有更多事情亟需安排。
今日的事情太多,恒行直到现在也还没来得及联系警方,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就算将延空大师与东川淳的尸体放在外面,晕倒的西田晴树还有被绑着的延识大师总得先带回房间。
延识大师是杀人凶手,理应限制他的行动,好在只绑住了他的双手,可以让他走回房间,再把他锁在里面就行。
西田晴树却麻烦许多,恒行思来想去,还是把他扛在肩上,又让恒辨帮忙搭把手,将人送回房里。
贵子阿姨自然是跟着两人一并走了,她还得去准备众人的午饭。
秋山彩乃仍然枯坐在石椅之上,柯南想了想,还是提醒她道:“彩乃姐姐,现在还不确定凶手是不是被找出来了,你还是回房间吧,在这里很不安全。”
女人木讷着点头,不知道有没有听进他的话。
“柯南君。”柳原月喊他,“我们也回房间吧。”
柯南见她朝自己走来,提议道:“我去房间把轮椅推过来接你好不好,月姐姐?”
柳原月不愿让他来回折腾,说道:“那我也要留在这里了,你不怕我落单的时候撞见凶手吗?”
闻言,柯南果然陷入纠结之中,捏着下巴开始沉思。
柳原月笑起来,牵住他的手:“好啦,我们走慢点,这里好冷,我不想在这待了。”
走出观雪亭之时,慢上一步的恒思恰好经过他们身边。
青年僧人看了柳原月一眼,并不与她搭话,而是突然蹲在柯南的面前,好奇道:“小弟弟,你好像很不一般啊。”
他的僧袍穿得松垮,这么一蹲,下摆沾了不少雪与泥,在暗色的布料上并不显眼。
恒思毫不关心弄脏的衣服,而是将柯南从头看到脚,连他脸上的伤都盯着看了几秒:“让我想想,这个在外面,被叫做……侦探?”
柯南被他打量的身体僵硬,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柳原月感受到他的不适,让柯南往后站,挡住僧人的目光,询问道:“恒思师傅,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的态度不算礼貌,但恒思也不甚在意,头也不抬地回了她一句:“柳原施主,‘一念心疑处是魔,处处清净是佛’,对事物太过执着只会徒增烦恼,对这孩子的保护也是。听大师兄说,你借了几本佛经,不知道可有参悟?”
恒思没有等柳原月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探手向前,随意地拍了下柯南的头,接着指向远处的大殿顶部,漫不经心道:“小弟弟,在这寺里,是魔是佛,是善是恶,都由佛祖说了算,都得由佛祖亲自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