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面
她吐字很轻, 但柯南每一个音节都听得清晰。
“又对我失望了吗?”
——又。
他的记忆力很好,和她的所有对话与相处片段都能轻易从脑海之中调出来。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江户川柯南从没对她说过诸如“失望”之类的话, 唯一一次表达出这种情绪是在他还是工藤新一的时候。
他想, 他早该发现这一点,只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作为一个本应坚持理性的侦探,他却因为某种难以遏制的心情, 选择对真相视而不见, 自我欺瞒。
这一瞬间, 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太多, 竟然恍惚有一种哪怕是最精妙的推理技巧也无法解惑之感。
这种感觉令他沮丧,同时有些恼怒。
柯南一时间甚至难以分清自己此刻的情绪由来。
究竟是在责备她隐瞒了对恒思的推断,还是隐瞒了对自己身份的了解……又或者是,他对于两人之间始终存在一段无法触碰、无法度量的距离的深重不安。
案件已经尘埃落定, 柯南了解她的性格,理解也接受她对此的选择, 那么他真正在意的事情便无处可藏。
他最终问道:“你早就发现了,是什么时候?”
柳原月本也没打算再瞒下去, 坦白道:“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说过的,我很喜欢工藤君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小, 小到快要听不见:“那是一双不论经过多少年, 我都永远可以一眼认出的眼睛。”
柯南没有听清后半句话,不确定地问她:“游乐园吗?还是在公寓?”
柳原月答道:“游乐园。”
这个答案令他感到惊讶。柯南没有想到一切竟然发生在那么早的时候,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她就已经将自己辨认出来。
无数个问句在他的口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他选出最关键的那条:“为什么不揭穿我?”
柳原月的语气称得上是理所当然:“工藤君选择隐瞒, 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我们相处这么久, 如果想说的话,总有机会主动告诉我的。”
她的理由总是很充分。
柯南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柳原月却不觉得自己这样的解释有任何问题,继续说道:“至少,现在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不是吗?”
“不是。”
他很快给出否定的答案。
身份被揭露,他身上的孩子气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工藤新一的进攻性与迫人锐意。
他的话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柳原根本不懂吧。”
柳原月的确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自顾自地秉持着尊重我的心情陪我演了这么久,说等我主动告诉你,其实是因为……”他顿住,不愿意用太过极端的字词,改口道,“你不愿意干涉我的生活,也不想插手我的人生。”
他说得已经足够直接,但柳原月仍然没有听懂,纯黑的瞳孔中盛满了不解与困惑。
明明她对于这些感情很了解的不是吗?
明明她能够看穿自己在想什么的不是吗?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单纯的眼神,为什么要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柯南感到更加强烈的恼意。
他摘下脸上的眼镜,在没有任何阻隔的情形下对上她的双眸。
抛去了含蓄外壳的犀利言辞从他的口中说出:“你避免去影响任何人,不论对方决定杀人,还是决定去死,你都冷眼旁观,你都将这当作对方自己的选择,这样才可以毫无愧疚感地随时抽身,对吗?”
柳原月第一次避开与他人的对视,她害怕从那双眼睛里面读出任何负面情绪,她恐惧可能出现的厌恶与反感。
她本能地垂眸否认:“不是这样的……”
但她的逃避却被柯南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连对我也要这样吗?”
柯南说道。
他的洞察力一向敏锐,只是并未像今天一样毫不留情地点破:“柳原,你在疏离所有人,包括我。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的行动力很强,你有表达的能力,可你却从没想过开口问我。
“如果真的关心,真的在意,又怎么可能不闻不问,怎么可能……”
“我没有这样想过。”柳原月的声音很轻,连自己也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看着我。”
柯南在她的身边坐下,双手捧起她的脸,强硬地与她目光交接。
柳原月避无可避,只能看向他的脸庞。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陌生的感觉裹挟了她的全身。不论在哪里,向来都是她读懂别人的心理,这是她第一次被人面对面地剖析。
柯南没有继续之前的对话,而是认真地朝她问道:“怎么样才能和你建立真正的羁绊?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使用这种羁绊?”
在刚刚听到她说知道江户川柯南就是工藤新一的时候,他的确因为她没有拆穿他的身份,看着他一直扮演幼稚的小学生而感到不悦,但他同样清楚,她绝不会是出于玩闹或是取笑的目的而这样做。
她只是始终不愿意打破这层隔阂。
也许她努力了,但隔阂依旧存在——甚至可能是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他希望她拥有绝对的自由,却不希望她对他也是,更不希望她被潜意识的某种想法所困扰,所束缚。
不论是作为工藤新一,还是江户川柯南,使用着其中任何一个身份的他从来都是以侦探自诩,享受解谜的乐趣,享受推理出真相的快感。
所以,这是他生来第一次直接向出题人索要答案:“你愿意告诉我吗?你的秘密是什么?”
在这样诚挚又温柔的语调之下,没有人能够藏住心中的话。
柳原月并不是那个例外。
可她刚张开口,就被满腹的思绪堵住。
她的确有许多事都没有告诉他,起初只是觉得没有提的必要,可到了现在……
她的顾忌却越来越多。
关于自己的过去并没有什么不能提及的,可她要怎么提到漫画的事,怎么提到他的……角色?
她太重视他,以至于不敢透露任何一件可能会伤害他的事,一丝一毫都要细斟慢酌。
患得患失的情绪仿佛不知来路的风,力度忽小忽大,速度忽快忽慢,令人无法预料将去向何处,或许会轻轻落下,或许会摔得粉碎。
然而她一点风险都不敢承担。
柯南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拒绝。
心脏倏忽间沉沉坠下,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推开桌子站起来。
甘薯粥上方的白雾已经缥缈,接二连三地咽了气。骤然施加的外力让不够浓稠的粥面起伏,等到将倾之际,又重归平静。
低重心的瓷碗堪堪在桌面上稳住,另一边的瘦高木筒却承受不了这样的抖动,被震得摔在地上。
空心的木头材质与地面的撞击声音轻得好似幻觉,透明的水缓缓朝外淌着,连同里面的梅花一起,落了满地的花苞。
这样的动静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力。
柳原月没有动,柯南也没有去看它。
毫无意义的语句湮灭于齿间,他最终叹了口气,抓起眼镜朝外走去。
出门前,柯南望着女生的背影,问了最后一句:“柳原,什么时候,你才愿意真正降落?”
许久,房间里才响起回答的声音。
“早就降落了。”
-
那两碗粥最后也没人去吃。
但掉在地上的花却被人拾起。
冬日的天暗得很早,被厚重云层遮住的太阳提前下山,从正午到黑夜也仿佛不过瞬息,令人无知无觉。
柯南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来,可能是去找恒辨了,也可能是找恒行再安排一间屋子,总而言之,他是找得到去处的。
只剩下一个人的房间寂静非常,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柳原月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往她的脑袋里挤,有些是在另一个世界时的,有些是来到这里之后的,平静和惶乱交织,冷淡与炽热纠缠,过载的画面令她不堪负荷,连身体都开始感到不适。
化雪的夜晚寒气逼人,低温自四面八方而来,令她的血液凝固,使她的手脚冰凉,让她难以入眠。
这段时间的短暂快乐就好像是刺激精神的成瘾性药物,让她忘却所有的烦忧,可一旦停下,就会出现戒断反应一般的苦痛,教人难以忍受。
是她错了吗?
是从哪里错起的呢?
又或者说,要从哪一步挽回?
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柳原月的思绪。
“门没锁。”
她将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根本不可能被外面的人听见。
寺里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来人如果不怀好意,那么应该已经闯进来了,如果是有事要说——这里应当不会有迫切到需要连夜告诉她的事。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自心里升起一丝渴望,期待着站在门外的人。
在这种念头之下,她克服着僵硬的四肢挪下床,将门打开。
房门才浅浅推开一道小缝,呼啸的夜风就瞬间将好不容易裹出来的一点暖意驱散。
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篮子搁在外面,上面压着一块毛毯,里面不知道放着什么。
柳原月一边将这个沉重的篮子拎进房间,一边想到,他要是在这里,一定不会让她去碰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但东西的来路很快清楚,因为毛毯下是六个圆鼓鼓的热水袋。
每一个都被灌满了热水,不是滚烫的开水,是可以用掌心去触碰的温度。
它们仿佛成为了整片空间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