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杨潇雨也清楚, 万秋这三年对宁巧珍的感情不可能这么容易割舍。
但是至少现在在提到宁巧珍的时候，杨潇雨没有找到曾经一直在万秋眼中看到的对宁巧珍的固执的信任。
如果只是问问的话……
杨潇雨愿意忍耐。
黄虎似乎也是听出了万秋的迟疑，想了想还是选择了暧昧的回答。
“我们的工作就是, 客人要求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你明白吗？”
万秋沉默了好一会儿, 点点头, 想起自己是在打电话, 开口应道：“明白。”
“就和出租车一样，乘客让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和乘客并不熟悉，也不一定认识，明白吗？”黄虎继续解释，说了一句就停顿。
万秋努力的思索了好一阵, 终于捋顺了这个关系, 才说道：“明白。”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认识不认识。”黄虎最后才给出了答案, 不是假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恩。”这句话万秋理解的很快。
黄虎在电话那头偷偷的擦了擦冷汗，悄悄舒了口气：“那没有好奇的了？”
然而万秋还是很沉默。
黄虎感觉万秋细弱的手指正在悄悄的抓住他脆弱的心脏, 不重, 却好像被捧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
黄虎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还有什么事吗？”
万秋很沉默, 最后却说道：“没。”
万秋的声音安静、迟疑，还透露出了些许……不舍？
黄虎想了想, 试图印证自己的猜测, 问道：“万秋, 你是不是不想挂电话啊？”
杨潇雨注意到万秋在听到这句话后明显愣了愣。
一直看着前方，实际上很是虚无的眼神此时微微闪烁，有些被戳中了真实想法的慌张。
万秋不舍得挂断第一次打的电话，又从观念上认为一直拨打电话是不好的行为。
黄虎这边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语气中都是笑意：“没关系，以后电话你尽管打，叔叔陪你聊天的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万秋突然被允许了权利后，如同被锁在黑色玻璃瓶中玫瑰，突然被蜜蜂朋友找到了裂缝，和风、阳光一起钻了进来。
万秋握紧了手机，在黄虎看不到的手机这头，缓缓应了：“恩。”
“乖，那挂啦？有事再联系？”黄虎主动结束了这个电话。
手机被挂断的嘟嘟声很快随着屏幕的熄灭一起消失。
可万秋还木木的看着手机。
比起被挂断的失落，却更像是对待一个全新的得到的事物的期待。
他打了一个，不会不高兴的电话。
在沉重的，仿佛一滩死水的漆黑深潭里，有一串小泡泡从水底上扬，在空气中炸裂开来，可却带来了一串串浅浅的水纹，荡漾了万秋的死寂的神经。
杨潇雨微笑着，任由万秋安静的品味着这小小的，微不足道却足以代表着撼动万秋观念的新奇。
电话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载体，万秋看不到表情，说话也变少，可黄虎却是一个很好的电话交流的对象。
“做得好，宝贝。”
这一句简单的夸赞，仿佛枚红色的玫瑰花瓣，掉落在了瓶子里，却也划过了空气，流动了微风。
杨潇雨的手机响了，看到了来电显示，杨潇雨无奈的拍了拍万秋的头顶：“妈妈去接个电话，你在这里等妈妈一下。”
万秋看着拿着手机离开他身边的杨潇雨，精致优雅的母亲偏着头，严肃的和手机里的人说着什么。
“我不是说了我这段时间很忙，什么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吗，我记得我安排好了工作啊……怎么又有绯闻了，公关部是在吃屎吗……有什么资源是钱搞不定的，我说了别怕花钱……你们是真的烦死人了！”
杨潇雨黑着脸色挂断了电话，站在了万秋的面前。
万秋抬头，有些迷惑。
虽然杨潇雨在通电话的时候，满心满眼都在表达着‘不高兴’，可在走向自己之后，这些‘不高兴’就消散了很多。
“对不起，宝贝，能不能等妈妈一会儿，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妈妈就带你出去散步，现在先玩会儿手机吧。”
杨潇雨对突如其来的工作简直是厌烦至极，但是她也的确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
万秋点了头，看到杨潇雨三两步的离开了偌大的客厅。
万秋坐在沙发上，握着手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看着屏幕上倒影出的自己被框在了一个黑色的世界里。
仰头看向他并没有仔细端详过的客厅。
偌大的，仿佛可以将所有的阳光都囊括进来的明亮的世界，高高的楼顶和复杂漂亮的吊灯，适宜的温度，柔软舒适的沙发……
这一切完全不同于万秋认知的巨大的房子中。
简直就像是……
新世界一样。
万秋眨了下眼睛。
现在的一切，对万秋而言仿佛是得到了一根崭新的蜡烛，而蜡烛的烛火已经被点燃，明亮的烛光照耀了漆黑的世界，将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只凝结在蜡烛下那小小的阴影之中。
蜡烛也许会一点点变小，一点点消耗，最终它会熄灭，无法再恢复。
但是至少现在是他拥有的最多的时候。
万秋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小小的烛火，由衷的祈祷着它能燃烧的慢一点。
“很漂亮吗？”突然，浅浅的带着微笑的声音，在万秋的耳边响起，熟悉手指的温度掠过了他的耳垂，“你一直看着的那片阳光，的确是这里最好的景色。”
万秋回过头，楚忆归映入他的眼帘。
在这短暂的瞬间，骤然映入万秋的眼中的楚忆归，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不可方物的东西。
楚忆归换了一身衣服，这一身衣服整洁、干净、舒适。
他似乎洗了澡，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如同清水一般的令人舒适的浅香，若有若无的，勾着万秋的注意。
“你得到了一台手机，还有一个手环。”
楚忆归低头看到了万秋手中的东西，半弯下腰撑在沙发背上，在万秋的身后。
“我有了手机。”万秋对楚忆归，更为自由，也似乎更为大胆，带着只有在楚忆归的面前才会展露出的微小的自我，“还打了一个电话。”
曾经万秋拒绝了给宁巧珍打电话，楚忆归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在杨潇雨的引导下，万秋做了自己曾经做不到的事。
楚忆归凝视着万秋，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找到初次尝试新事物的喜悦。
空荡荡的，好像不明白自己这样做，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
隐隐约约的，凭借着感觉在理解着什么，却想不明白。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打了一个电话。”
楚忆归慢条斯理的，对万秋说道，双手撑在沙发背的两边，仿佛将万秋笼罩在了怀中，轻柔的告诉他一些重要的，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会明白的事。
“这是高兴的事？”万秋信任着楚忆归，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因为楚忆归的话，迸射-出小小的火花。
“是的。”楚忆归回应了万秋，“你做的很好，是在夸奖你，你可以尽情的高兴一下。”
被夸奖了。
万秋并不太懂得被夸奖的含义，即便杨潇雨夸奖了他，可万秋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只是楚忆归，告诉他，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在巨大漆黑的深潭中，只要涌出一条小小的溪流，就能看到那仿佛死寂的黑色水流，其实是透明澄澈的颜色。
而楚忆归，则是在尽情的，去在深潭的周边，去打下一个一个小小的缺口，让沉寂在死水中情感，拥有了宣泄口。
万秋弯了弯嘴角。
细微的好像只有通过照片叠加对比，才能看的出来这小小的弧度。
却已经是万秋尽可能的，表达出的最大的高兴。
“对，就是这样，可以露出一点笑容。”楚忆归伸出手指，将万秋的一边嘴角勾起，“记住这个笑容吧，对其他人这么做，其他人会很开心的。”
万秋会改变，在这个会对万秋释放出所有的爱-的-家-庭里，万秋会逐渐学会曾经他所不拥有的东西。
楚忆归试图在万秋每一条改变的道路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楚忆归露出微笑。
在上午光芒明亮了整个客厅的现在，他的笑容透明到好像融化在了阳光里。
万秋仰着头，却觉得这个笑容，并不真实。
修长白皙的手指从万秋的眼前略过，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落在万秋手腕，手指钻入了万秋的手环中，填满宽阔的缝隙。
“好细，手环都已经放到最窄了，居然还能放进去手指。”
楚忆归感慨着，眼神惬意的眯起，仿佛慵懒的，正在用尾巴好心情的逗弄主人的大猫。
万秋看向自己的手腕，和楚忆归的天壤之别，他纤细的，仿佛不像是人类的手腕一样，丑陋的很。
“你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吗？”楚忆归的拇指摩擦着万秋的手环，问道。
万秋摇摇头。
“是用来找你的，只要有了它，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到你，妈妈很害怕找不到你。”
万秋的睫毛颤了颤，看着那宽阔的手环。
“可是不用这种东西，我也可以找到你。”楚忆归半趴在沙发背上，凝视着万秋。
为什么？
似乎是读出了万秋的疑惑，楚忆归说道：“因为我们很亲密。”
为什么很亲密，就可以找到他？
他在哪里，对现在的爸爸妈妈还有楚忆归来说，很重要吗？
万秋张了张嘴，说道：“我不会到处跑了。”
“恩？”楚忆归尾音上扬，万秋在看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的神色。
“我可以哪里都不去。”万秋的双手无意识的收紧，却被手机卡住了，“我可以一直在你知道的地方，哪里都不去。”
细腻的，仿佛蜗牛的小小的触角，带着几分凉意的落在了楚忆归的手指上。
万秋背着厚重的壳，仿佛随时随地，他都可以在安心之处安家，甚至是在楚忆归的身边。
万秋在宁巧珍的身边，若是宁巧珍需要，他可以一直不离开租屋。
只是宁巧珍并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
万秋一直在狭窄的，没有声音的，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黑暗的空间里，安静的等待着。
他也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长久的，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哪怕会让他畏惧的地方。
楚忆归在沉默中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向万秋。
只是他的眼神却没有聚焦。
万秋在看着楚忆归。
他依旧找不到楚忆归的任何‘高兴’，却也找不到楚忆归的‘不高兴’。
此时的楚忆归平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从不远处的管家走到了门口，楚忆归和万秋同时看了过去，管家打开了大门，走进来了一位男性。
中年男性出现在了视野中，在夏日中穿着白色的衬衫和西裤，头发一丝不苟，身材微胖，有些略鼓的小肚子，可面带微笑，略显和善。
万秋听到了在他身后的楚忆归，说道：“老师。”
“楚忆归，事情忙完了吗？”中年男性走到了楚忆归的身边，露出和善的笑容。
“是的，老师。”楚忆归站直了身，居然比中年的男性要高了大半个头。
“现在就要开始学习吗？要不要先来个小测验？”中年男性显然对楚忆归很是熟稔，而楚忆归和对方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嘴角带着笑。
“可以的，如果考差了，恐怕还得老师多教教我。”
万秋看着楚忆归，依稀察觉到他的语调似乎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有些不同。
略微轻快，若说楚忆归和老师的对话，像是一条被精心堆砌的滑雪道，丝滑却也坚韧，那楚忆归在对待自己的时候，就像是一团松软的白雪，握不住，有些涩然。
可无论是哪一种……
万秋都无法在楚忆归的身上，感受到‘高兴’的感情。
“咦，这位是？”男老师在靠近楚忆归的时候，才看到沙发上居然还坐着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过于瘦小了，在远处甚至完全被沙发遮挡，根本看不到。
男老师有些讶然，怎么会在楚家，看到一个瘦弱的宛若饥荒难民一般的幼童？
“这是哥哥。”楚忆归对男老师说道，“妈妈曾经丢失了一个孩子，就是哥哥，叫万秋。”
男老师显然没能立刻掩饰住愕然的神色。
男老师的目光立刻看向万秋，视线游弋在万秋和楚忆归的中间，万秋感受到了强烈的正在被探究的怪异感。
“你这段时间，是去找你哥哥了吗？”男老师收敛了神色，看向万秋的眼神很是复杂，“看来他是吃了不少苦啊。”
“哥哥过的的确不太好。”楚忆归说道。
万秋注意到男老师的表情有些微妙，是从‘高兴’到‘不高兴’的转变，这一份转变是在察觉到自己的时候开始的。
他又一次惹人不高兴了。
男老师似乎是注意到了万秋的目光，露出了符合他温和外表的笑容：“回来了就好，要和楚忆归好好相处啊。”
万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万秋从男老师的表情中，找不到任何需要得到他回应的神色。
男老师突然又说：“听你说是哥哥，他比你大？接受同等教育吗？”
楚忆归却淡淡的应道：“不是。”
男老师显然在得到了这个答案的时候，‘高兴’的情绪多了些许：“果然，楚忆归现在的学习成就实在是太少见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每次我在同行面前都会夸赞你。”
“谢谢老师，比起聪明，我其实更希望得到努力的评价。”楚忆归的神色淡淡，却也得体。
楚忆归的话让男老师一愣，突然就哈哈笑了：“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努力的孩子，努力和天赋一样不缺，你总会比别人更优秀的。”
万秋听不太明白。
这些混乱的语句，没有任何停顿，不给万秋去思索理解的时间。
依稀之间，万秋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坐在这里。
明明只隔着一个沙发背，他却坐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看着一场带着声音的哑剧。
“对了，那楚万秋应该也很需要家庭教师吧，需要我这边给他推荐吗？”男老师突然说。
“不用了，哥哥他更需要的，是一个富有耐心和爱心的，特殊教育老师。”
男老师似乎是没能第一时间理解楚忆归的话，但是在彻底理解了‘特殊教育’四个字后，愕然毫无遮掩，他立刻扭头看向万秋。
居然是个傻子。
只是男老师也在注意着楚忆归，楚忆归一点也没有芥蒂的直接戳穿了万秋的智力缺陷，这样的行为很耐人寻味。
“他一直都没有说话，是在语言方面有缺陷吗？”男老师问道。
“哥哥说话没有问题。”楚忆归只是简单的回应后，就转移了话题，“老师，授课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在这里耽误了点时间。”
男老师面色微僵，立刻笑道：“你看我，几天没见你了，有些激动，倒是忘了时间了，走吧，去教室。”
“哥哥，我去上课了。”
万秋听到楚忆归对他这样说道。
万秋坐在沙发上，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沙发的意图。
但是听着楚忆归和男老师的脚步声，伴随着谈话，逐渐远离自己的时候。
万秋回过头，看到的却是高高的沙发背，遮挡了他想要寻求楚忆归的视线。
万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楚忆归所说的‘亲密’。
他理解这个词汇的含义，却感受不到他和楚忆归之间，拥有‘亲密’的定义。
万秋一直在看着楚忆归和男老师的对话。
他们的话语中，都是笑音。
男老师对楚忆归的神色中，充满着‘高兴’。
即便没有任何触碰，却能够将‘高兴’的情绪相互传递。
楚忆归和男老师，是不是也是亲密呢？
在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楚忆归的眼神不会看向万秋。
当楚忆归主动来触碰他的时候，那短暂的，会让自己品尝到的情绪，会在他离开之后迅速消失殆尽。
就像是蜡烛滴落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滚烫，可又会很快的消失不见，只残留下一块被烫伤的红色的皮肤。
被烫伤的地方。
就是亲密吗？
万秋安静的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从满是阳光的巨大落地窗外，鸟叫虫鸣声清晰的传递过来。
而万秋的声音，似乎只有眨眼的声音罢了。
突然之间，万秋一直悄悄捧在手心中的手机突然响铃大作，万秋猛然将目光从阳光上转移到手机上，眼睁睁的看着在上面居然显示着‘妈妈’。
第一次接电话，即便是已经学过了怎么接电话的万秋还是有些慌。
要点……绿色的电话的按钮吗？
万秋心脏不由自主的加快，按了下去。
“万秋宝贝吗？”杨潇雨轻松愉悦的声线从对面传来。
万秋猛然一个激灵，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强烈的，接了一个电话的奇妙感觉，几乎让万秋失神。
“是……是的，是万秋啊。”万秋的结结巴巴的说道。
杨潇雨沉默了好一会儿，万秋听不到声音，以为电话挂断了。
仔细听去，才听到杨潇雨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捂着话筒在说话：“我家宝贝……我家宝贝怎么能这么可爱，是万秋啊……真的是……”
万秋抱着手机，甚至都不敢直接贴在耳朵上，干干净净的明亮的手机屏幕，好像只要贴到脸上就会被他弄脏一样。
“宝贝，你还在客厅对吗？”杨潇雨继续说道。
“恩，在客厅。”万秋应道。
“宝贝，去玄关穿鞋。”杨潇雨说道。
万秋有些迷惘，却还是站起身，在沙发上同一个姿势坐得久了，万秋还踉跄了一下，这时候万秋才发现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有些僵硬了。
在玄关早早的就给万秋摆好了要穿的新鞋。
万秋很久都没有换过新鞋了。
刚刚到宁巧珍的家里，宁巧珍给他买过衣服和鞋，以他是成长期的缘故，鞋码故意买的比较大。
万秋在宁巧珍家里的三年个子没怎么长高，鞋子更是没换过，即便万秋再怎么珍惜，也无法避免鞋子已经破烂到几乎无法穿的程度。
万秋的鞋子在鞋匠那里修修补补，总是会比买一双新的要便宜的多。
全新的鞋子，包裹着他的脚。
没有坑坑洼洼的鞋底，没有薄到一块小石头都能让脚底疼痛。
这双鞋柔软、舒适、透气，甚至万秋觉得自己在穿上新鞋后，视野都变高了。
有些怪异的心情，突然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