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魇魔梦境(六)
听了晏秋白的话, 时思勇不由顿眸,认真去打量躲在青年公子身后,方才那个他匆匆扫过并未细看的女孩。
这一揣摩, 时思勇脸色忽变了。
“时——琉?”时思勇震惊望着女孩。
时琉犹豫了下, 从晏秋白身后走出来,恭恭敬敬又有点生涩笨拙地给时思勇行了个晚辈礼:“时琉见过二叔。”
“……”
惊诧过后,时思勇回过神,他连忙先给弟子示意,然后就将两人从客人川流的院门外领进门内。等绕到旁边内廊廊柱后,他转过身, 肃然低了声:“时琉,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又怎么——”
时思勇复杂地看了眼晏秋白, “又怎么会和秋白在一块?”
时思勇故作威严, 身为天境修者的气势也不自觉压下来。
时琉脸色微白,她本就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不知所措,此时被长辈凶训,更自觉做错事了似的。
晏秋白就在此时低头,轻笑了声。
他手里折扇一转。
那无形的天境修者的威压,顷刻就从时琉身周悉数褪去,分毫不剩。
时思勇脸色一变,强挤出笑:“秋白, 这件事事关时家内务,你有所不知, 还是——”
“时师叔方才还说, 当我是自家子侄, 怎么?”晏秋白言笑温润,“现在,您便又当我是外人了?”
“这…”
时思勇一时语塞。
毕竟是长辈,晏秋白也并未再为难对方:“今日是时璃师妹生辰宴,因缘际会,也是我与时琉小师妹该有这一见——既然我已应了她,那这件事我便不能不管的。还请时师叔代为通禀,容我随时琉小师妹一道,拜见时家主。”
“……”
时思勇与晏秋白打交道并不多,但这位玄门天骄第一公子的名号却是天下皆知。
以他脾性,温和却不容折,想也知道此时不能简单了了。
就算不允他管,且不说玄门身为凡界第一仙门,面前青年背后矗着何等绵延万年的参天大树,即便是只看个人,单方才他轻松一挥合扇就卸掉自己五分威压的手段,时思勇也料定自己没办法强硬压过去。
思索后,时思勇只得退让:“我明白了。这件事,我立刻便禀明家主。”
时思勇说完,召来不远处侍立的弟子:“你,先带这两位去凛风阁稍作休息。”
“是。”
这隐世青山里,虽然只有时家主家一脉,但家宅院落依旧是纵横深广。
凛风阁位于时家最西,步行过去也是不少工夫。
好在此番作宴,客人都在东边的紫江阁主阁与副阁内,与他们方向相反,不至于更拥挤或招人耳目。
一路安静。
时琉跟在晏秋白身后,左顾右盼,好奇得像只入了松林的小松鼠。
直等到时家那名弟子将两人带到凛风阁内,在精雕细琢的镂空木椅上落了座,室内空寂,时琉这才敢开口了。
“这位,晏秋白师兄,”时琉小心望他,“我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晏秋白眼神温和安抚:“师门让我入世修行,为的便是自寻‘麻烦’。且时家主于我是半师,事关时家清名正途,我更不能不管。”
“?”
时琉歪了歪脑袋。
这个师兄果然说话弯弯绕绕的,好奇怪。
时琉不知道怎么接话,就干脆不接了。她转过头,望向西窗外的落日。地平线上深酵的红与晦沉的暗分割,青山交错,模糊了分界的轮廓。
隐林院外的人间,果然好美好美的景色。
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她日夜的祷告吧?
助她修行,还……
——“这世上没有能听你救你的神佛。”
兀地。
一个冰冷,嘲弄,却又轻哑好听的少年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际,又好像近在她耳鬓处响起。
时琉怔住。
错觉一般——西窗外的远山,近处的黄昏下的枝桠落雀,乃至眼前高堂广桌,都在她眼前轮廓参差地模糊了下。
如水中幻梦,陌生隔绝。
“小师妹?”
“…!”
清润的公子音将时琉神思拉回,她茫然抬眸,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用手撑着额,好像头疼似的揉着。
晏秋白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我没有,”时琉想都没想,说完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赧然低回声,“可能是从来没有走这么多路,见这么多人,有点头晕了。”
晏秋白略微点头:“若有不适,及时与我说。”
“嗯,谢谢这位…嗯,晏秋白师兄。”
晏秋白有些无奈又好笑。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郑重其事又奇怪地称呼他。
不过……
晏秋白想起什么,眼神微起波澜:“小师妹。”
“嗯?”正张望着凛风阁空荡入口的时琉回头。
晏秋白:“你记忆里,可曾与我见过?”
“…啊?”
时琉茫然了下,下意识答:“没有吧。”
晏秋白无奈:“你认真想想呢。”
时琉就认真想了想,但还是摇头,且认真作答:“晏秋白师兄,我见过的人本就不多。而且你生得这样好看,我如果见过你,是不会没有印象的。”
“?”
晏秋白着实一怔,手里轻叩的折扇都停了。
等回神,他不由失笑垂眸。
——
身为玄门天骄,又是天下皆知的第一公子,他听过太多赞誉甚至溢美之词,中天之资举世无双已然也不算什么。
可如此直白,又只夸他好看的……
大概只此一个了。
但等青年公子笑罢,温润尚在,眸里却掠起清澜。
“既然你也不记得,那看来,就是有人希望我们忘记彼此了。”
时琉听得茫然:“谁?为什么?”
“是啊。”
晏秋白起眸,望向凛风阁外,远远正对着的最北的一座小阁楼。
青年公子轻眯起眼:“为什么呢。”
飞鸟从堂前掠过,停在了那座小阁楼上。
檐下。
时家议事堂的临时族会里,几位长老和族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叔们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当初就说,既然一胎双胞,那就不能轻易决断,不到最后,谁知道哪个才是紫辰呢?”
“可她到七岁仍是半点不能修炼的废体,反观时璃,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剑骨,进境如飞!这高下立见啊!即便她现在能修炼了又如何,一个十二岁才勉强入门的修者,连普通都算不上,我还是不认为她有半点可能!”
“我同意四太叔所言。”
“没错,当初将时璃胞姐收关后山的决议可是族会压倒势投票通过的,也无人坚决反对,这会,有些人就别马后炮了吧?”
“就是,当年不急,现在急了又有何用?”
“哎你个老东西,你这话什么意思?讥讽我是吧?”
“……”
眼见着争吵难休,主位上,时鼎天轻咳了声。
咳声极轻,落入众人各自耳中,却犹如天边响了声惊雷。
堂内蓦然一静。
长老们与太叔们纷纷止声,扭头看向主位上的时鼎天。
若是魇魔谷外的酆业能见到,大概会发现,此时的时鼎天看着比幽冥那个要年轻许多,鬓发不见丝毫灰色,若非高居主位庄重威严,眼神幽深,说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大约也是有人信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短暂的寂静后,有人试探开口:“家主,您如何想?”
时鼎天没有立刻开口。
他左手一列,座下有个年纪轻的,此刻正毫无正行地瘫在椅子里修着指甲,闻言却是眼皮不抬地笑了声:“三长老现在想起来问我哥如何作想了?当初您几位以族中大势逼迫,定要他将亲生女儿关去后山幽禁的时候,可没这么好说话吧?”
等完时琉的五叔,时良霈说完话后,时鼎天才低低喝了声:“五弟。”
“良霈,你这话就错怪我们了,”三长老老脸一红,但还是挺着,“世人皆知,紫辰落于我时家主家。若不是天机阁那一卦,我时家如何能从一众修仙世家中脱颖而出?又如何能得两大仙门青睐?若叫世人得知,紫辰命数有疑,那与坏我时家根基何异啊!”
时良霈哼笑了声,修他的指甲,懒得辩驳。
“够了,”时鼎天终于开口,“现在再争吵当年决议错误与否,已无意义,当下之事,是秋白已然有所猜测,如今就在凛风阁里等一个答复——我们要如何说?”
长老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不如据实以告?”
“万万不可!我时家紫辰与玄门联姻之事,绝不容有失!若叫他们得知,紫辰命数有未定之疑,联姻必生变故!”
“那是玄门天骄,想瞒,瞒得过吗?”
“若思勇所说属实,时琉未曾修行,如今可是直入地境,紫辰命数可能虽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了。”
“但这些年,天下人皆知时璃是命定紫辰,如何解释……”
耳听又是一番无休止的争吵,时良霈叹了口气,放下修指甲的刀刃:“家主,其余不论——将时琉认祖归宗,势在必行。”
时鼎天扫视右侧:“长老太叔们可有异议?”
“家主,这不——”
三长老刚抬头,就对上了主座上那人凛凛威赫的眼神。
他咕咚一口唾沫,把原话一起咽下去,低头附和:“这,这是应当的。”
“好,”座上,时鼎天松了眼神,“那便如此吧。”
“……”
时琉在凛风阁内等来等去,没想到直接等来了接她去祖祠行祭拜大礼的通传。
来的是个老嬷嬷,时琉看对方有点眼熟。
对方和她交待过族内意思,也端起了慈和笑脸:“小小姐大约忘了,当年你尚在襁褓的时候,还是老身照顾得你呢。”
时琉脸微微热:“那,嬷嬷,我父亲母亲现在……”
“家主就在祖祠等您。主母今日在紫江阁接待生辰宴的来宾们,尚未得知小小姐回来的事情,待祖祠祭拜之后,您自可去与主母相见。”
时琉怔了下,微露迟疑:“父亲母亲,我也不能先见吗?”
老嬷嬷笑容不变:“小小姐,家主与主母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父母,即便是子女事上,也有诸多无奈,不能全凭心意行事,还望小小姐你能理解。”
“我…明白的。”
少女低下头去,期盼的眼神终究有些黯黯,但深处仍熠烁着微芒。
就像当年他们决定将她幽禁后山。
她知道,她懂的。
他们是有自己的难处的。
她只是……
有些事,即便什么道理都知道,也难免难过罢了。
许久后,少女重新仰头,又是初来时那副好奇又熠熠的神采:“我准备好了,麻烦嬷嬷你带我去更衣入祠吧。”
“小小姐,请随我这边来。”
“好。”
时琉点头,跟上。离开凛风阁前,她偷偷回身,朝站在堂中的青年公子微微躬身,又笑着摆了摆手。
晏秋白眼神微晃,像秋水被星光漾过。
直到女孩身影转出阁外。
“晏公子,”有时家弟子进来,行礼,“家主请您一叙。”
“……”
晏秋白微微阖眼,轻叹了声。
等再睁开,青年公子温润如故,手中折扇微提:“烦请带路。”
……
……
……
三日后,魇魔谷外。
还有一个时辰不到,魇魔谷就将关闭。到那时候,所有尚未清醒离开谷内的人都将永生困锁在这魇魔谷中,化作伥鬼。
随时间愈近,站在山谷一侧的青山松下,雪白衣袍的少年眉眼间霜色也愈寒。
直等到某一息。
陆续出谷的人里,一个穿着兽皮衣物的短发少年同手同脚地走了出来。同其他刚出谷的人一样,他眼神迷茫四扫,只是嘴里带着奇怪口音地嘟囔着什么。
“人真的好奇怪。”
“两肢走路多慢啊。”
“还有这破衣服,裹着憋不憋得慌。”
“主人说的对,都蠢……”
没说完。
走到某个角落的阴翳下,在无人注意时,兽皮少年影子一花,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与之同时,青山松下。
回过神的狡彘慌乱又笨拙地,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双手扣伏:“主人!”
“……”
酆业皱了皱眉,一副没眼看的淡淡嫌弃,转开了脸。
他摆摆手,像随口问的:“谷里什么情况,小蝼蚁怎么还没出来。”
“啊?噢,我也稀里糊涂的,”狡彘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挠了挠头,短发就沾上了草,“我进去以后就在一片山林里,估计主人您教得好,我没用一天就化形了!然后听见他们上山的说,参加时家一个什么生辰宴?”
酆业眉眼微敛:“时家?”
“对啊,我还混进去了呢,确实是那个时家,最神奇的是什么您知道吗?我竟然在时家看见小蝼蚁了!”
酆业皱眉望来:“她也去时家参宴?”
“不是!梦里她就是时家的人!噢噢对,还有,”狡彘忽想起什么,指着下方谷外,时家驻扎的区域,“主人,这个时鼎天,他什么时候出来的啊?怎么会比我还快?”
酆业冷声:“他何曾进去过?”
狡彘:“——?”
狡彘懵了:“可我在梦里也看到他了啊。他还是小蝼蚁的父亲呢!梦里第三日,时家更是通传天下,说她是时家主的小女儿、比时璃晚生了一年的妹妹呢。”
酆业一怔。
几息后,松林骤然震荡。
白衣少年回身,眉目凌冽清寒:“你说在那梦境里,她是时鼎天的女儿?”
“对、对啊。天檀木碎片在,我一直本能亲近,但靠近不了就是了。”
“……”
酆业眸里如墨河汹涌,漫漫盈天。
他忽地想起了许多画面。
譬如初离鬼狱,时家落脚的客栈里,少女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捏着时家的玉绦环出神。
譬如茶楼外,女孩低着头,难过地说起她从小只因不能修炼便被家人关着的事情。
再譬如通天阁上,她捏碎玉佩,决然转身,不知如何为他争取到的第三息。
“时家,”酆业颧骨微微颤了下,眼神森戾,“时鼎天,竟然是她亲生父亲。”
“啊?”狡彘懵了,“真是吗?只、只是梦里吧?”
“魇魔非她不可,梦境心主必然是她,你所见的也必然是她心中确知的真实!”
白衣少年一声凌厉清寒过一声,衣袍震荡,松林下更赫赫生风。
直吓得狡彘咽着唾沫考虑要不要先化个原形。
——至少逃命快些。
但再快,也快不过它主人一记笛声啊。
狡彘欲哭无泪地缩着脖子:“主人,她,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瞒您,您不必如此动怒的。”
没说完。
狡彘听见白衣少年声音冰冷彻骨:“不动怒?身为亲生父亲,时鼎天竟能对她做出断绝轮回的恶毒之举——我来日若不断绝他时家香火,如何能还他这番仁义?”
狡彘:“…………”
狡彘:“?”
呆滞数息,狡彘茫然仰头:“您生气,不是为她瞒您自己是时家的人,而是为了时鼎天抽她神魂鞭啊?”
“?”
酆业冷漠睨下,“时家早弃她不顾,我为何要气?她所梦不过她毕生所求,自惑其中,愚蠢之至。”
狡彘无言以对。
“那些账,等出来再算。”酆业侧身,敛眸睥睨向下方的魇魔谷,“三日之期将至。我该进去取我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狡彘茫然挠头,“您丢在谷里的小侍女吗?”
“天檀木。”
“?”
没给狡彘再问的机会,只听得风声兀静。
再抬头时,眼前松林万壑,山风扫云,但青石之上的雪白衣袍早已不见了踪影。
同一息——
魇魔谷中。
浓重的云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开始翻搅起来,若有人能从外看清,必然觉得奇怪——
那些云雾竟像生出心智,与其说是翻搅,更像在某种突然降临的巨大惶恐之下,没头没脑地疯狂逃窜。
整个魇魔谷都被搅和得动荡起来。
而从云雾最深处,一道白衣长袍,脚步轻缓,不疾不徐地显现。
那人每步踏出,雾气都被震荡压迫得退后一丈。
有如无形的天地造化之威,从那道单薄雪白的身影后扩将出来,直欲撼动这谷中乾坤。
终于。
在雾气彻底被震荡扫除之前,一个略微恼怒的女子声音从虚空罩下。
“酆业,你当真要拆了我这魇魔谷不成?”
“……”
雪白长袍停下。
那人微微仰首,长眸懒抬。
望着谷中翻腾搅弄的雾气,白衣少年眼神睥睨且嘲弄:“直呼吾名,是万年不死给你脸了么。”
“——!?”
雾中隐形的魇魔显然被气得不轻。
连谷中云雾都开始疯狂地吞吐起来,但无论再暴怒翻搅,它们始终与白衣远远隔着十丈距离,如临天堑,如见冥渊,不敢稍逾。
这样僵持数息后。
雾中的女子声音终于平复情绪,反怒为笑:“万年不见,主人威仪如故,魇魔可分毫不敢相忘。”
少年漠然冷淡,不为所动:“少废话。放人。”
“放人,自然可以,”魇魔暗自咬牙,生挤出笑音,“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时隔万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请教主人。”
“说。”
云雾之中,隐匿行踪的魇魔慢慢勾起冷然的笑:
“当年中天帝镇守界门,护佑苍生,无上荣光三界景仰!可谁能想到,后来却被生死至交与施恩旧属联手背叛,更沦为世人恐惧唾骂、代代相传至死万年不得清白的魔——如此滔天之仇,您就当真记不得了么?!”
天地之间,阒然死寂。
“……”
云雾中的魇魔露出了得逞的妖邪冷笑。
——只要再拖延上两刻,梦境里的九窍琉璃心彻底堕幻,永世不得苏醒,那酆业就算想救也无用了。
到那时候,他应当很乐意多一个复仇臂膀,而非吃下九窍琉璃心的劲敌。
数息过后。
“…中天帝?”
酆业漠然笑了,却半点不见魇魔预料的暴怒。
白衣少年垂眸抚笛,“他太蠢,早死透了。还记什么。”
话声落时。
笛声清唳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