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只狐狸
排球教室定期会举办亲子活动, 本期的主题是“和父母一起打排球~”。
活动内容是大家戴上和父亲/母亲相同种类的动物面具——面具自己在家和父母一起手工完成,在打乱的人群中,把球托给父亲/母亲的方向。
其他人都离开后, 宫野春坐着小板凳,趴在桌子上帮忙剪装饰用的彩纸。
犬畑昌彦从他身后探出头, “春喜欢哪一种动物?”
宫野春慢吞吞想了想,一边剪纸一边说,“狐狸吧。”
犬畑昌彦:“为什么是狐狸?”
宫野春诚实:“现在在剪的纸是黄色的,随便想的。”
犬畑昌彦:“……”
十分钟后,一只手拍了拍宫野春的肩膀。
小孩转头看过去——犬畑昌彦戴着一个说是狐狸也能是狐狸,但是不说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总之手工做得超级烂的面具——正笑眯眯地跟他摆手,“怎么样!春, 好看吗?”
宫野春呆住了。半晌,他愣愣道, “……嗯,很好看。”
犬畑昌彦递给他一个同款, “这是春的哦。”
那天的活动办的很热闹。
人很多,大家吵吵闹闹地挤在体育馆里, 但他却不觉得惊慌, 既没有喘不上来气, 也没有应激发作。彩条和绶带被抛得到处都是,宫野春被犬畑昌彦牵着手, 那只包住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也很温暖。
很安心。
宫野春愣愣地看着还残留温度的手掌。
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感觉。
宫侑把脸上带的面具推上去, 看向他震惊道, “春, 你笑了!”
宫野春疑惑地摸上嘴角。他笑了吗?
好像。是还挺开心的。
活动结束,家长和孩子们陆续离开,宫野春和双胞胎拎着扫把,帮忙清理球场上落下的垃圾和彩带。
扫到某个小孩脚边的时候,宫野春停下来。
他抬头想说“让一下”,但是想起之前宫侑拎着他后衣领骂过“说话给我礼貌点啊混蛋!再摆出那副瞧不起人的脸又不讲敬语老子分分钟揍你啊”,话临到嘴边又改了口。
于是宫野春礼貌:“请你让一下可以吗?”
“礼貌”这两个字是他认为的效果——实际上的效果是:一句非常礼貌的话,配上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满满“你挡着我扫地了”的眼神,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挑衅。
挡着宫野春的小孩——前排球教室高级班扣杀最强的某个寸头,之所以是前,是宫野春来之前,一下子就被挑衅到了,顿时怒火上涌,“力气大一点了不起啊!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命令我!?”
宫野春满脸问号:他是谁?他命令谁了?他不是用的敬语吗?
属于是本人完全没有攻击的意图,但对方已经被攻击急眼了。
寸头看他一脸不在状态,更生气了,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臭屁什么啊!你也不过是个精神病的儿子而已——而且,那个精神病还不要你了!”
宫野春一愣,他整个人完全僵住了。就像一块被忽然被放进冷冻室的肉,他逐渐从刚刚那种轻松的状态抽离出来,回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紧绷的僵硬里。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
在他说出什么话之前,宫侑从旁边冲了出来,一把揪住寸头的衣领,一拳就砸了上去,“你刚才说什么啊混蛋!有种再说一遍!?”
然后是宫治。
然后是寸头相熟的小孩。
然后是宫野春相熟的小孩。
面前打成一团。
宫野春呆住。
诶?
宫野春后来才知道——他在排球教室竟然是有其他朋友的,除了宫侑和宫治以外。只不过大家都不敢也完全不会跟他直接交流,于是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类似粉丝团体的关系,接头人是宫侑。
简单来说就是,明星→站姐→粉丝的模式。
于是寸头的小团体和宫野春的小团体(虽然他本人完全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存在),就在那一刻全都参与了进去,最后在当事人进行参与之前,演变成了一场十分混乱的大混战。
得知真相的犬畑昌彦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定性这场突如其来的群架。
事业粉番位大战?粉丝互扯头花??
这帮小屁孩也太闲了吧!!
因为涉及的人实在太多,也很难精准追责,最后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最生气的人大概就是寸头和宫侑。
夕阳西下,金红的日光把体育馆前的石板台阶照得发红。宫野春抱着医药箱,追在生气的宫侑屁股后面跑。
他也不说话,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宫侑往哪边走,他就往哪边走。
然后终于把宫侑也跟急眼了,怒道,“你倒是说句话啊!生气也行!安慰我一下也行!”
宫野春愣住,“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宫侑:“……”
很好,这下子宫侑真的生气了。
宫侑甩开他的手,快气死了,“好,你不生气!是我自作多情!你别管我!”
他埋头往前跑了两步,努力甩——甩不开。
宫侑:“……”
没办法,硬要比较的话,宫野春的体能比他好,在吃饱的前提下……
两人一路跑到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个长方形的沙坑,上面矗立着卡通帝企鹅形状的滑梯,滑梯下部是企鹅的头,形成了一个空空的椭圆形洞穴,有个洞口,可以钻进去。
宫侑气呼呼地矮身钻进了滑梯下面,抱着腿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宫野春也到了。
小孩两条小腿在洞口晃了一下,顿了顿,没走进去。
宫野春想了想,抱着医药箱,靠着企鹅外壳在洞外坐下了。
金红色的太阳衬得连绵的山峰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黑色,天空和四周的光线,都随着那抹金红色缓缓下沉,一点点昏暗下来。
天黑下来之后,路灯就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点亮石灰色的小道,延伸向远方。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宫野春转过身,敲了敲企鹅的外壳,咚咚。
他问:“阿侑你还在生气吗?”
宫侑:“嗯。”
宫野春没说话。
或许是今天确实很开心。
或许是路灯亮起来了。
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过了一会,他小声道,“我妈妈不是精神病。”
洞里的宫侑抬起头,看向宫野春的方向,虽然他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塑料企鹅外壳。
宫野春继续说,“我妈妈不是精神病,她是个很完美的人,只是……我不是个完美的小孩,而且她也没有不要我,她只是……不想要她自己了。”
出名的家族。任何事情都是透明的。
就算没有真相,也会有另一番版本广为流传,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谈资。
在那些天花乱坠的故事里,宫野春的母亲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女人,她憎恨自己的孩子,于是趁家族不备,把孩子从家里带到街上想要遗弃,却意外遭遇车祸身亡。
但并不是这样的。
宫野春的母亲名叫长尾早纪,是个很漂亮,漂亮到完美的女人。
她出生在一个并不显赫,但自由幸福的家庭里,父亲是职业将棋选手,母亲是当年的亚洲小姐,年轻时做模特的工作,巅峰时期退圈回归家庭,于是有了哥哥,姐姐,最后有了她。
长尾早纪小的时候,父亲总喜欢带她登山。
年幼的早纪无法忘怀,经过辛苦的攀登,到达山顶的那种快感——视野开阔,云朗风清。
父亲抱着她,在石桌边静静下一盘残局。
从那时起,长尾早纪就暗自期待,她要像父亲和母亲一样,自由而快乐的度过这一生。
而她也完全有能力做到。
长尾早纪遗传了父亲的聪慧和母亲的美貌,她热爱绘画、艺术和设计,梦想成为一名独立的服装设计师,拥有自己的独创品牌,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在T台走秀。
她距离这个梦想曾经那么那么近,直到一次神社的取材之旅,她遇到宫野春的父亲,宫野将之。
盘竹林立,丛间小道,温婉美人。
多么美妙的一场初遇,换了别人或许就是爱情的开始。
只可惜,位高权重的男人陷入爱河之时,想到的多半不是成全,而是征服。
她就是那只神想关进笼子的雀鸟。
长尾早纪坠入爱河。
但她并不知道,这场婚姻,将会是她人生的坟场。
她或许想过逃离,或许也尝试过,或许失败了,但一切都考据不清了。
反正在那个硕大的、显赫的家族里,这种小事无人在意。
而宫野春的印象里,没有绘画、没有艺术、没有设计,更没有自由和梦想。
有的只有一个笑容完美、仪态完美的母亲,牵着他的手,走过长长的、漫无尽头的鸟居。
然后,有一天,母亲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化着最好看的妆,亲手牵着他走到那条人流鼎沸的马路前。
她没有精神疾病,更没有精神失常,正相反,就是太正常。
正常的追求自由,正常的想要幸福。
她一生追求自由,却始终阴差阳错、身陷囹圄。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选择彻底撕毁这张美丽的面皮,让谁都得不到它,灰飞烟灭,血肉模糊。
那颗完美漂亮的眼球,在空中飞起。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如愿。
视野,如此广阔。
……
宫野春说着说着,一个人影从旁边冲了出来。
他眨眨眼,看清脸的瞬间一愣——宫侑好像很生气。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宫野春抬起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停在半空中。
暗淡的夕阳下,圆滚滚的企鹅洞穴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一个小孩抱住另一个,静静站在黑暗中。
宫侑气得直骂人,“你为什么不哭!给我哭啊混蛋!!”
宫野春有些茫然地抓住他的衣服,手指拧起布料,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错位,或许是太久没有人和他说“你应该哭”这四个字了——因此,他好像应该哭的,可眼眶却无论如何都酝酿不出一点泪水。
他咬住嘴唇,鼻头一酸。
好像也感受到一点热乎乎的东西在眼眶里涌动。
然后他的手腕就被拉住了。
一股极大的力道传来,宫野春一个踉跄,被迫跟着宫侑跑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一盏又一盏的路灯,踏上向前方的路。
宫野春懵逼地问,“阿侑,我们去哪?”
宫侑头也不回道,“打排球!”
“既然你哭不出来,就给我流汗,把眼泪流干为止!”
那天他们打了很久很久的球。
灯火通明的体育馆,宫野春跳得很高,纤细优美的身姿在空中自如的舒展,如同展翼欲飞的鸟。
如同长尾早纪没能实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