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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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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侑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

虽然他本来也没期待宫野春对他有多好, 如果他真的有所期待,那他们一开始就不会成为朋友。

因为正常的人交朋友,付出善意, 感受到善意,回报善意,这是一个固定的流程。

几次下来,大家就能成为朋友。持续数年,就会成为亲人。

但宫野春好像天生没有接收善意的那根神经——你会时常觉得, 他读不懂你的意思,也没有和你拉近距离的想法,一个无论扔什么进去, 都没有回馈的黑洞, 正常人是很难亲近起来的。

但宫侑可能又隐隐觉得他是要对宫野春负责的——毕竟是他捡回来的小狗。

又或许是他从内心深处, 某个地方,觉得总有一天, 这个优秀的选手要为他所用,那漂亮剽悍的扣杀,将会成为他手中最棒的、最锐利的武器。

总之他们走到现在了。

但这些现在都没了。

现在的宫侑的理智全都没了,什么付出什么回报,什么正常不正常, 统统抛到脑后。

满脑子只剩下生气。

好生气——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他是我捡回来的狗诶!

这种怒火在腹腔燃烧,演化成一种顽固的执拗, 让他不管不顾地站在那花店前,一直等, 一直等, 从天亮等到天黑, 从清晨等到傍晚, 太阳落山,夜幕攀上群山,化为一种神秘又落寞的暗紫色。

商业街前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下班归家的人群涌入。

他好像要证明什么。

或许是不是我的错。或许是我的付出没有白费。或许是……

“咦,小朋友?”花店店主慌张地探出头,“你怎么哭了?”

或许是,他并没有伤心。

“没事!”宫侑红着眼圈,同手同脚、机械地走向某个方向,大声道,“我去一趟洗手间!”

现在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洗手间进进出出。宫侑跟着人群进去,又跟着人群出来,带着一脸水珠。冰凉的自来水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稍浅的黑发湿漉漉的搭着,垂下一点水滴。回去吧。调整一下单肩包的背带,宫侑迈开脚步。

算了。

就真当在喂狗。

狗有个什么的真心。

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宫侑走出卫生间,视线从对面居酒屋花里胡哨的招牌,再到被霓虹灯照亮的砖墙缝隙,再到花店前一双熟悉的浅棕色眼睛……

宫侑顿住。

宫野春站在花店门口,背着单肩包,明明是大夏天,却穿着长袖外套,袖子盖过手背,只露出指尖,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但他没看清。

来不及看清,宫侑的脚步只停下一瞬,就大步迈开,然后一步比一步快的,再也没停下的向那家伙冲了过去。

宫侑在小孩旁边停下,愤怒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你干嘛去了!!”

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但宫野春连哼都没哼一声。他的脑袋惯性的低下来,手缓缓抬起来,捂住后脑勺。宫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下手有点重。有点后悔又不想道歉,语气软了点,还是硬着脖子骂人,“都说了九点啊!难道你以为是晚上九点吗??笨蛋!”

宫野春低着头,小声:“……没有。”

宫侑的火又起来了,“没有你为什么现在才到!!”

“啊,原来你等的人就是他啊,小朋友。”花店店主抱着一盆康乃馨从店里走出来,插入他们的对话。

宫侑愣住,“什么意思?你们认识?”

花店店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们刚刚第一次见。”

宫侑茫然:“那……”

花店店主把手里的康乃馨放下来,端起店门前的满天星,笑眯眯道,“是电话啦,这孩子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说今天要和朋友出来玩,怕找不到地方,所以让我放一盆红色的花在门口——很奇怪的要求对吧?因为很奇怪,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哈哈!”

他晃着头,推开店门感叹,“关系真好啊,现在的小孩。”

店主的语气很轻松,只是随口一提。宫侑却愣住。

红色的花。红色。

他突兀地想起来一件事。

体育馆有三个门。两个平常开的大门,门上的腰封线是蓝色。

一个紧急用的小门,门上的腰封线是红色。

鸡皮疙瘩在他身上爬起来。

宫侑再次看向宫野春,这次不带任何情绪,冷静的,仔细的。宫野春却忽然躲闪起来,小孩不自然地后退半步,下意识把两只手藏到身后。宫侑抓住他的手腕,强硬地往外拽,“你拿的什么,给我看!”

宫野春低着头,胳膊用劲,就不让他把手拽出来,“……没什么。”

宫侑猛地松手,宫野春猝不及防,顺着惯性往后倒——在他撞到墙之前,宫侑转了个身,垫到他后面。于是宫野春撞到宫侑,宫侑撞到了墙,宫野春慌慌张张地起来,手忙脚乱,“阿侑!”

然后手上一轻。宫侑轻松把他手上拿着的东西抽了出来。 宫野春呆住。

宫侑拎着手里薄薄的纸片,狡诈又得意地笑起来,冲他吐舌头,“略略路——不给我看也得给我看!”

宫侑满意地展开手里折叠的纸片,低头看过去——那是一张町内地图,上面画着乱七八糟他看不懂的符号,但除此之外,他第一眼就看到,一抹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宫侑心脏一跳,去抓宫野春的手,“喂!你流血了?怎么回事??”

宫野春这次没再反抗,很轻松就被他抓住了,然后那只缩在衣袖里的手就呈现在宫侑面前:脏兮兮的,指尖被磨破掉皮,血在衣服和指缝间沾得到处都是。

如同被雷击中,宫侑在原地呆住。

他想起很多事。

比如下雨那天,明明有扇开着的门,但宫野春在有贴着红色腰封线、平时根本不用的小门门口站了一天。

比如去公园玩的时候,宫野春从来都不走在前面,每次都跟在他们后面,有时候还要拉着他们俩的衣服。

比如有时候清洁剂用完了,犬畑教练偶尔会让他们去隔壁的超市跑腿,但一次都没让宫野春去过。

他好像明白宫野春为什么没来了。

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宫侑说的是什么。

他不认识路,只要走在街道上,哪怕是他每周都路过的地方,每天都在看的东西,他也没办法辨认出方向,甚至放下地图,就马上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他又好像明白宫野春是怎么来的了。

他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转,然后每看到一个他能辨认出来的红色标志物,就问旁边的人,再在地图上标记下来,然后再迷路,再问人,再标记。

那一段实在没有东西可认的时候,就蹲在马路上,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地上划一道血痕。

然后一步一步的,从早上走到现在,走到他的面前来了。

小狗确实没有心。

小狗只是想跟你玩。

小狗只是用尽他能用的所有方法,来跟你玩。

宫侑咬住嘴唇,飞速地红了眼圈,他扶住宫野春的肩膀大喊,“你是白痴吗!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会说吗!?”

宫野春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嗫嚅道,“可、可是我不认识路……”

宫侑看着他,坚定又大声地说:“不认识路又怎么了!我们认识不就好了——我们可以带你去的啊!”

宫野春也一秒红了眼眶,感到一种陌生的感情在心底翻涌,是酸的,是辣的,搅得心脏很痛。他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可、可是,不认识路的,不是,完美的小孩……”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宫野春都无法理解,也没办法找到答案。

他和其他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他一个人站在这边,而另一边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他却只能看到膜上映着模糊的影子。

他很想过去,但哪怕和对面手贴着手,也始终只是隔着膜,短暂的相触。

别人理所当然能做到的事,他做不到。

他理所当然能做到的事,又一下子就会引来愤怒和攻击。

为什么呢?

宫野春始终很苦恼。

然后,母亲的葬礼后,父亲给了他答案。

翠竹林立的庭院,拉门敞开一半,造型精致的烟炉,升起袅袅云烟。

中年人恭敬地俯身,“神主,少爷以后怎么安排,需要对他进行心理疏导吗?”

高大的男人穿着和服羽织,身姿凛然的坐在高雅的和室里,看着手边一抹翠竹,漠然回复别人的提问,“不用管他了。”

“我以后会再娶其他人的,他母亲死后,他已经不完美了。”

宫野春怔住。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震撼,从他的心底升起。

原来是因为他不是个完美的孩子。

所以——一切都是因为他不是个好孩子吗?

如果他是一个好孩子的话,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他是一个好孩子的话,爸爸是不是就不会不管他了?

如果他做的很好很好,是不是就会有人撕碎那层膜,从那边来到他的这边——真实的、永远的,留在膜这边的世界里,而不是短暂的留下,又快速的离开了?

如果他……

“完美的小孩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啊!”

宫侑按住宫野春的肩膀,砰一声把他砸在身后的墙上。身体和墙壁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宫野春骤然回神。他抬起头,身后的所有景物好像都模糊了,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抓着他肩膀的这个小孩,轮廓如此清晰。

他的眼睛,在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光下,也显得格外坚定明亮。

宫侑大声的、大声的喊,“我性格恶劣,你目中无人,治那家伙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其实胜负欲强得要死——排球要六个人打才是排球,就是因为我们都不完美——所以,我们才要在一起啊!”

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宫野春的眼泪哗啦一下从眼眶里涌出来。流过脸颊,流到嘴里,又苦又酸。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但是,没人愿意跟我在一起……”

好像,有什么声音。

宫侑急了:“谁说没有人啊!我不是人吗?阿治不是人吗??而且你是瞎了吗!?排球教室里你的粉丝快要比我多了好吗!”

刺啦——是什么东西撕碎的声音。

宫野春低下头,试图盖住不停的、不停的从眼眶涌出的眼泪,但说起话来还是带着鼻音,闷闷道,“但是,我不是一般的不认路……”

宫侑跳脚:“你是八百般的不认路又怎么样!不认识路又不是活不了!能吃饭不就行了!?”

宫野春咬着嘴唇,始终没有哭出声,但眼泪已经大颗大颗,一颗接一颗的掉在地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阻隔两端的薄膜、让视野变得模糊的薄膜,刺啦裂开一条缝隙,一缕光从裂缝照进来。

“但是。”宫野春说这句话的时候,视野模糊,泪流满面,“但是我不是个好孩子……”

“但是——你不需要做个好孩子啊!”宫侑着急死了,“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啊!!”

傍晚的商业街,人潮涌动。花店前的西式的门灯亮起来,光是暖的。

宫侑一把推开他,抬起拇指,指向自己的方向。暖光照亮小孩半张脸,还有深色的瞳仁,“你尽管迷路去吧!一次也好,两次也好,一千次也好,一万次也好——”

“就算你迷路到南极去,我也会从太平洋游泳过去,然后把你带回日本来——”

宫侑仰着头,语气坚定,“我发誓!”

世界忽然安静了。

嘈杂的人群,纷乱的声音,无尽的指责,在这一刻全部消失。

宫野春也抬头看着他,然后,眼泪决堤。

宫野春一直想做个好孩子。

可好孩子的标准实在太多了、也太高了。

他努力乖巧听话,但母亲还是死了。

他努力展现自己的价值,但他已经“不完美”了。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每个人心中的价格都不同,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但所有人都只是路过他的面前,对他全力拿出的东西轻蔑一瞥,再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在人生这场漫长的考试中,到底要写上多么完美的答案,才能够获得幸福呢?

可这一刻,有一个人告诉他。

他不需要做一个好孩子,他只需要——做他自己。

他从一场盛大的悲剧中诞生。

但他可以自由,可以幸福,可以快乐。

宫野春泪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人,然后,仰起头。

他本来是个小孩,可就算每天都哭,也没有人会帮他擦去眼泪,所以只能吞下泪水,提前当起了大人。

而现在,时隔两年,他终于,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小孩一样,对着天空放声大哭起来。

刺啦——

他和世界之间的那层膜。

终于被人撕开。

“但、但是,阿侑……”

宫野春抽噎着,用胳膊抹掉不断掉落的眼泪,边哭边说,“去南极不用过太平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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