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为不被爱的那一个,曲弛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生活在一个家庭关系并不正常的环境里。
他的父亲和母亲分别来自两个堪称庞然大物的家族,他是他们的长子,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会接受何种教育,必须精准的、严格的按照所有人期望的那样,一点都不能松懈的长大。
曲弛并不觉得自己拥有过童年这种东西,更不配拥有孩子这样的身份,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会很多超出那个年龄应该学习的技能,从没有一刻能够放松过——无论他对那些课程感不感兴趣。
野心勃勃的父母眼中只有自己的事业,愿意抚养他的外公也只是是因为需要家人的陪伴,其他的长辈们更是只期待自己长大后能够带领家族发展得更好,曲弛懂事得很早,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真心实意的爱他。
他的人生早就被安排好了轨迹,只需要按照原定的线路走下去就行了。他会接受严苛的精英教育,接手家族产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联姻,然后生下他们的继承人,再像上一代培养他的方式去培养下一代,不断的重复这样枯燥乏味的过程。
曲弛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七十年会经历的生活。
但夏清清的诞生,却像是盛夏的一场暴雨般,彻彻底底的改变了这一切,给了曲弛最梦寐以求的东西。
不是长辈们所强加给他的一切,而是完完全全,不掺杂一点杂质的依赖和喜爱。
曲弛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在育婴箱里第一次见到夏清清的场景。
七八岁的男孩穿着学校发的制服,背着书包,被佣人牵着手踏进特护病房。他到的时候,里面挤了很多长辈,都是来看小家伙的。因为前面人多,就只是听话的站在最后面。
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育婴箱里的那个孩子。最开始,曲弛对于新出生的弟弟并没有什么兴趣,比起一个刚出生二十几天、连喝奶都会呛住的小婴儿,他倒是觉得父母不同寻常的表现更加有趣一点。
真奇怪——
印象中只会用简单的命令词句与自己交流的父亲,居然会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轻轻地哄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宝宝。
曲弛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围成一圈的人们,正觉得无聊透顶的时候,却透过缝隙,看到刚好把头转过来的小婴儿。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仿佛看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物一样。
那是个很漂亮的宝宝——
卷卷的栗色头发,浓密弯曲的长长睫毛,水汪汪的蓝色大眼睛,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很新很新的感觉,香香软软、白白嫩嫩的。
别的宝宝在很多人的环境下会害怕得大哭大闹,但这个小宝宝却很乖很乖的待在育婴箱里,又安静又精致,漂亮得就像橱窗里展示的最新款洋娃娃。
曲弛得到的礼物中没有过洋娃娃,但脑子中却不由自主的想,他的弟弟比班里所有女同学的洋娃娃加在一起还要好看。
好看十倍、百倍。
他的弟弟就是最漂亮、最好看的洋娃娃。
曲弛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对人类幼崽可以这么感兴趣,感兴趣到隔着人群缝隙看了好久好久。
而最让曲弛觉得意外的是,他认为连喝奶都会呛住的笨蛋阶段小崽崽,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自己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时,也同样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病房里这么多人,小崽崽谁都不看,偏偏挑中了被所有人忽视的曲弛。
那样的感觉,曲弛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很少对大人提什么要求,但那天,他却不受控制的走上前,对父母说,想抱抱弟弟。
不过,曲弛太小了,那样很危险,夏烬生拒绝了他的要求。
那一刻的曲弛比钢琴比赛没有拿到第一名还失落,在他最难过的时候,育婴箱里的小崽崽却挥着白白嫩嫩的小手,咿咿呀呀发着听不懂的音节,似乎在提醒大人,不能抱抱还可以牵手手。
于是曲弛如愿与弟弟亲密接触了。
刚出生的小崽崽浑身都软得不行,连手指也是,又软又嫩,像小白兔的尾巴。软软的、暖暖的,他甚至都不敢握住,只敢轻轻勾一勾。
曲弛不知道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如果让那个时候的他来给出答案,那他可能会说,爱就是两根手指挨在一起时、心上暖融融的感觉。
从那以后,曲弛对于爱的理解,一直都是这样。
只有夏清清,他的弟弟,才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他爱他都来不及,又遑论讨厌。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打磨锋利的刀,狠狠地捅在曲弛心脏最柔软的位置,疼得他浑身都生不出一点力气。
他搭着夏清清的肩膀,卸力般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额头,好多次欲言又止,最后千言万语,也还是只化作一句:“清清,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所以你可以靠一句话,就杀得我溃不成军。”
夏清清即便低着头,也能够将近在咫尺的曲弛看得一清二楚。
也因此,就算曲弛无力的闭上了眼,他也是如此清晰的看见了对方表情里的痛苦和隐忍。
这样的曲弛,似乎比起梦里听到那些话的自己,更加痛苦百倍。
“……对不起,大哥。”他不该那么问的。
就算以后的曲弛还是会像剧情里所预示的,说出伤害他的话,但至少现在的曲弛是无辜的,夏清清也做不到拿未来会发生的事惩罚他。
“这不是你的错。清清,不要道歉。”
曲弛收拾好自己狼狈的模样,在夏清清这里获得短暂的栖息后,又很快恢复了原来那样成熟理智的形象。
他无比确定的说:“你不会毫无根据的问我那样的问题。”
曲弛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一年一年的长大,比从前更加美丽,轻轻松松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眉眼间的肃清感也一年比一年更重。他不明白一个十八九岁的,正是最青春、最叛逆时候的男孩子,怎么会安静清冷成夏清清这样。
更别说,刚刚还问了自己那样的问题。
他心里总觉得隐隐的有些不踏实。
曲弛暂时找不到会导致夏清清这么问的原因,就算问了,夏清清也不愿意说出来。为了让弟弟安心,他只能用最郑重、最严肃的语气,对他说:“父亲和母亲没有对我尽到做父母的责任,那是他们的错;但你是没错的。”
生而被爱有什么错呢?曲弛想不出来夏清清有什么不被爱的理由。
曲弛深呼吸了几次,在夏清清面前,他不会有任何的伪装和掩饰,坦然道:“是的,我接受不了父亲和母亲的家庭关系,我也厌恶他们。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我所需要做的,本来也不是当一个孝顺的孩子,他们也只是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优秀的继承人,这就是我和他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可是,我不会因此而迁怒到你身上,更不会因为这样的念头,就做出伤害你的事。”
“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曲弛认真的看着夏清清,一字一句地说:“清清,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喜欢和偏爱,永远值得。”
夏清清抬起头,正好与其对视。他久久的看着曲弛,试图从那双褐色的眼睛里找出些端倪来,但找了很久之后,还是一无所获。
那里面明明白白的倒映着他的影子,除却真诚之外,不掺杂其他任何一丝杂质。
这不是梦里那个冷若冰霜的曲弛。
这样的曲弛,是不可能、也不会对他说出那种话的,更加不可能伤害他。
他只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永远都宠着、爱着夏清清。
确认了这一点后,夏清清对于曲弛仅剩的那一点心结也彻底解开。他不太想去管之后的事,只要现在的大哥依旧喜欢着自己,那他就愿意当做什么都不会发生那样,还像从前那般相处。
“那个问题……除了我自己的原因之外,我也想知道,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大哥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难过。”
夏清清说,“我是爸妈最爱的那个孩子,我做不到指责他们不对。可是我也不愿意大哥一直都被忽视,不愿意你会因为糟糕的家庭关系而感觉到痛苦。”
“大哥一点都不苦,相反,有清清在,大哥很幸福。”
“至少,你一直都没有忽视过我。”
曲弛揉了揉他柔软卷曲的头发,微微一笑:“清清,能够得到你的爱,大哥就已经很幸运了。”
“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怕会伤到大哥,如果有什么心事,你就直接跟大哥说,好不好?”
“就像今天这样。”
虽然问题尖锐,让他很难过,但这些跟打消夏清清心中的顾虑比起来,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曲弛忘不掉刚来花园时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独自坐在秋千上,背影单薄清瘦,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冷清寂寥得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一样。
曲弛心思有着绝不输夏清清的细腻,当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脏一阵阵的抽痛,就好像那样的事真的会发生。
这么好的夏清清,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吗?
曲弛想都不敢想。
他也绝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大哥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夏清清勾出一个浅浅的笑,轻轻地点着头。
他们在花园里又聊了很久,没有那些沉重的话题,就只是简单的闲聊。夏清清坐在秋千上,晚风将他的影子吹得荡来荡去,而曲弛就坐在一边的木椅上,摊开手,将他的影子拢在手心里,然后对夏清清说,“我接到你了。”
他打开掌心,又合拢,影子时隐时现,仿佛将夏清清捧在了手心里。
月上新梢的时候,夏清清困了,浓而密的长睫缓慢的眨着,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几个字几个字连在一起,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时不时点一下脑袋,像只卷毛的小猫蹲坐在秋千上打瞌睡。
曲弛止住话头,起身掖紧了夏清清身上披着的大衣,动作很轻的将他从秋千上背下来,像小时候出去玩累了那样,背着他穿过繁密的花园,照着银霜似的月光回家。
他们走过长长的小路,路径两旁是花团锦簇的无尽夏,小时候的两个身影和现在的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曲弛已经长大了,但夏清清依旧是他的小孩儿。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是,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