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 89 章
永和三年, 这是新君在位的第三年。
三月,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日子里, 新君册立了二皇子的母亲为皇后。
天子脚下的老百姓最先听到这些消息, 不由议论纷纷, 道新君如何在登基后的第三年才册立皇后?
“你们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
有人故作神秘,恍若知晓什么内丨幕消息, “我有个亲戚家的侄女儿便在宫里做事, 听说是钦天监给陛下算过,他命中克妻……”
原配知氏在他成为皇帝前便被他休弃, 等他成为皇帝后, 那知氏在宫里莫名又好似与他产生了一段纠葛。
结果对方最终却莫名死在了出宫的路上,皇帝感念旧情, 替她亲自操办了一场丧事,极尽哀荣。
永和一年, 天子又宠幸了一个女奴, 那女奴被册封为婕妤后,在永和二年时产子难产而亡, 独独留下一个大皇子。
大皇子一出生便丧母,难免晦气, 并不被新君所喜。
“不过人家都是皇长子了, 肯定吃喝不愁……”
“那有什么用,他没有母亲, 也不被父亲待见, 纵使穿着锦衣玉袍, 吃着珍馐美馔, 哪里能感受到亲情的滋味?”
他们碎碎叨叨, 又提及了天子的第二任妻子。
对方虽然身体病弱,不常见人,但为人温和,善待宫婢,宫中人人都对她交口称赞,且与陛下珠胎暗结,膝下的二皇子与大皇子几乎是前后脚出生。
二皇子自幼聪颖过人,生得玉雪可爱,将大皇子比得死死,他母亲在永和三年便被册封为皇后,成为后宫之主。
说到这处不由又有人好奇问道:“那二皇子母亲又是什么来历?”
“他母亲啊……”
“听说幼时便曾襄助过陛下,与陛下的情分非比常人,只是近年来身体虚弱,见不得风……”
好在二皇子身体康健,年纪轻轻便颇肖他父亲模样。
今日是皇后千秋寿诞,天子命令每个府衙都要在这天为百姓施粥布善,彰显皇后之嘉懿德善。
百姓自然对皇后感恩戴德,赞不绝口。
一阵唏嘘散去后,偶尔有人瞧见一队玄衣禁卫每日骑着快马进城出城,行色匆匆。
这些人每每经过人群时,目光都会犹如鹰隼般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停留下来,将每一个人都一一扫过。
与他们对视的都是寻常百姓,每每见之都被那些人眼中煞气所骇,自是遍体生寒地闪躲开。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在找寻什么,只知道这些人隔三差五便会出现一回。
直到后两年,这些人才渐渐没有了什么踪影,即便出现,也几乎一年才出现过一两次,继而便淹没入茫茫人海之中,再瞧不见。
永和三年,六月。
对京城消息一无所知的知虞在出了京城后,便一直住在另一个县城里的尼姑庵中,将怀里的女娃娃拉扯的大了一些。
那庵中师太是宛尘师太的师父,对方在当地德高望重,这一生当中教导过无数个像宛尘师太这般良善的女子,令她们通透祛浊,不再束缚于尘世俗见,人人皆有自己的一番见地。
昔年宛尘师太曾叮嘱过知虞,日后若经过此地,可以投奔她的师父慧真师太。
慧真师太作为宛尘师太的师父,自然境界更高。
在她的庵堂中只收容穷苦妇孺。
知虞不便用原来的身份,利用宛尘师太的关系攀结对方,便以自己新身份捐了一笔香油钱,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日。
阿宝从幼年开始便是个十分能吃的女孩子,她生得圆润粉嫩,一双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颇肖知虞。
阿宝性子活泼,谁来逗她都开怀大乐,连庵堂里的女尼见了都很是喜欢。
但此地邻近京城,三五不时便有官兵戒严搜查。
知虞每每都靠躲在后苑里平安度过。
最惊险的一次,是那次那群官兵似乎听说了这里藏匿了什么一般,冒着大雨来势汹汹,将女尼们吓得惊骇抱成一团。
一直被母亲藏在后苑从不露面的阿宝便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甚至大着胆子去摸衙差的佩刀,咯咯发笑。
知虞一转眼间不见了她,吓得浑身冷汗,虽然将孩子及时抱回,但还是在雨里遭到了衙差的一番盘查。
知虞面颊上涂抹了老大夫给过的一种配方药粉,看上去像个面黄肌瘦的女子。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她的脸上,那些人不许她躲避,她便浑身僵冷地低下头,行迹愈发可疑。
那些衙差何其敏锐,勒令她抬起头来直视,便瞧见这妇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可脸上却粗糙泛黄,似乎也不修边幅,以至于雨水打在脸上看起来很是邋遢不净。
衙差皱眉盘查过她的身份和路引后,又见她是个有女儿的人,便草草掠过,随即快速离开。
饶是如此,知虞还是吓得不轻,抱起女儿回房后许久都闭门不出。
慧真师太打量着她的神色,入夜后便将知虞叫来自己的屋里。
“你近半年来一直想走,怪我多事怕你们母女俩在外面的世道里不太平……”
但最近,慧真师太才发觉这女子似乎不愿在闹市惹眼的地方生活,以至于日日居于后苑放不开手脚,总是有所不便。
是以慧真师太推荐了知虞一个地方,推荐她去自己的故乡桃源村。
慧真师太有个子侄是个捕快出身,从前手底下抓了少说百十个恶人。
后来在一桩棘手的案子中,在将凶手捉拿归案的过程中,因为保护一个孩子而被马车碾断了一条腿,从此便转行成了个闲散猎户。
过几日他就要入集市来买卖,知虞愿意的话,慧真师太可以让侄子借一辆牛车带她和孩子去桃源村生活,那里不会有太多人打扰,更不会几次三番遭到盘查。
知虞对她口中的侄子有些印象。
那人来过几次,经常会给没有子女的慧真师太送些东西孝敬于她。
阿宝渐渐大了,总是呆在这尼姑庵后苑里躲避也不是一回事。
知虞总要给她一个稳定的家。
且尼姑庵就在闹市后头,外头杂乱,每日进出县城的人多不说,还总有衙差过来,让知虞每次瞧见了都心里很是不安。
……
皇宫。
二皇子被大皇子推下水中,受惊落水后险些就被淹死。
老大夫那头被叫来看过后道他无碍,便又忙于钻研医书匆匆离开。
大皇子便跪在天子殿门外,脸色煞白。
殿中的男人缓步走出来时,大皇子几乎战战兢兢地开口,“陛……陛下……”
他连一声父皇都不敢唤,更不敢直视于对方的眼睛。
天子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这厢二皇子被奶娘抱在怀里,听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便哽咽着嗓音,哭得一抽一抽,“皇……皇兄不是故意的,父皇饶了他吧……”
话未说完,便发现来的人并不是天子,仅仅是天子身边的春喜公公。
对方轻咳了声,转告了天子的话。
陛下说,小皇子不该去河边那么危险的地方,让小皇子罚跪两个时辰。
接着屋里的孩子哭声断断续续,几乎让人心疼欲碎。
春喜回到殿前要向天子复命时,发现大皇子还跪着。
他不由上前劝道:“您起来吧。”
大皇子讷讷道:“那,陛……陛下……”
春喜摇头,“大皇子在外面总归要有点皇子模样,总是这样唯唯诺诺,如何能撑起皇家体面?”
大皇子听到这话更加结巴,“可是我……我根本不是……”
春喜蓦地冷下脸,好似没听清话,“什么?”
“没什么……”
在春喜离开后,大皇子身边的内侍才扶着他离开。
那内侍小声道:“陛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信无比……”
先是在永和二年时,于菩提寺闭关了七七四十九日。
后来又因为菩提寺主持让他“放下”,天子便弃了佛教,转而供奉起道教。
“奴才有个干爹暗中告诉过奴才,那道长曾说二皇子体弱,只有那种克死双亲的命硬之人顶替了他的命格才能帮他挡煞……”
“也不知是真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话,是谁顶替了二皇子的命格?又是如何顶替的呢?
小内侍发现这里好像有哪里不太说的通,顿时放弃了思考。
可大皇子到底年岁小,听了这种话立马浑身一颤,连忙心虚说道:“别……别私底下妄议二皇子殿下了。”
内侍眼神同情地看着他。
大皇子在二皇子面前只会一味地奉迎,卑微地像个奴才。
外人看了都要道一句可怜,却不知,那死去的婕妤娘娘会不会心疼地从棺材里爬出来。
永和五年。
离开庵堂后时隔两年,知虞在梦境中无意中再度梦见了一个男人。
起初,她似乎因为太久而想不起对方是谁。
只等他缓缓握起匕首,强行塞到她手里时,他脸上的迷雾才渐渐散开,露出了那张俊美不俗的脸来。
男人俯低苍白无比的脸庞,对着她呢喃不休。
“阿虞,你杀了我,杀了我的心……”
知虞连忙摇头,在巨大的惊恐袭来前,口中不住否认,“没有,我没有……”
可很快,她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手里的匕首刺入了对方的心口。
对方胸口大滩的血迹瞬间映入她的眼底。
……
知虞惊醒来时,发觉自己趴在桌上打盹的功夫竟也做了这样的梦。
她坐在凳子上怔愣了许久许久,才渐渐想起来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三四年。
早些时候,虽然没有刻意去打探过,但知虞知晓沈欲一定派人找过她。
可她的脸修饰得平庸糙黄不再貌美,她的身份也改叫菀娘,是个带着女儿的母亲。
与他们要找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
以至于,他们即便经过她的面前,也永远都没有找到。
如今知虞在桃源村生了根,早已远离了县城里那些烦扰的事情。
只是偶尔生出来的一些梦还在不断地提醒着她,这些事情的确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那些在皇宫里富丽堂皇的荒唐画面成了虚幻梦影,只在她睁开眼后,瞬间又回归到了平平淡淡的真实中。
知虞发觉这时候已经天中,她嗅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赶忙冲出屋去,将锅里卤好的肉装盛出来。
忙活了半天,又将篱笆院子里种的青菜老叶摘下来丢进鸡舍里喂鸡,便解开腰间的围裙,匆匆要去接阿宝下学。
知虞还没有走出多远,便瞧见了一群刚下学了的孩子叽叽喳喳围绕在一起说话。
知虞从中间找到阿宝的时候,小姑娘的脸上身上都是泥巴,可乌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
一群孩子满是崇拜的喊她是“小女侠”,似乎只为了要她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他们看看。
可小姑娘在看到知虞后,瞬间笑容灿烂地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然后献宝似的从母亲给她缝了黄色小花的布兜里掏出来一只猫猫幼崽。
“母亲,我今日也做了一件好事,我们一起救了一只小猫。”
知虞无奈道:“阿宝,你又把衣服都弄脏了。”
小姑娘顿时露出懊恼的神情,语气乖巧说道:“那阿宝回去给母亲揍屁股,阿宝会乖乖趴好。”
“不像狗蛋家那样,他到处跑,让他母亲打到他之前腿都跑酸了。”
“阿宝给母亲省力气,乖乖趴在凳子上让母亲打。”
知虞哪里会真的打她。
母女俩回到家里,阿宝擦洗过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得到了母亲拿来的一只拨浪鼓。
知虞笑道:“这是你行武叔叔在集市上看到,买来送给你的。”
果不其然,小姑娘的眼睛忍不住又瞬间发光。
阿宝最喜欢收到礼物。
知虞只记得先前有个小少年送了她一根罕见的孔雀羽毛,她都好似收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礼物,在那送礼的小少年面颊上亲了一口。
知虞来不及阻止,她便已经臊的小少年面红耳赤地跑了。
知虞当天便告诉过阿宝不可以亲任何男子,阿宝才牢牢记住。
等下次小少年过来后,阿宝便认真与对方说:“上回不小心亲了你,母亲说是不对的事情,对不起,我往后再也不会亲你啦。”
那小少年顿时再度被面红耳赤地给羞跑了。
对方知晓阿宝母亲很是严苛,不许阿宝收别人贵重东西。
往后隔三差五便只给阿宝送她喜欢的小海螺,小鱼干。
只是令知虞颇为头大的是,每次过来送礼物的小少年竟然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且不说这些,今日阿宝又收到了行武叔叔的礼物,自是高兴地没了边。
知虞难免提醒她道:“去年你也收到了刘婶婶送的拨浪鼓,说那才是最好的礼物。”
阿宝便咯咯笑道:“那是两岁阿宝收到最好的礼物,今年这个是三岁阿宝收到最好的礼物。”
在小姑娘眼里仿佛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好的。
知虞听到后本能想要纠正她四岁了。
好在险些说出口前,她便唇角含笑地夸赞她道:“没错,阿宝今年三岁了,往后可要努力长身体了。”
知虞又告诉阿宝,今晚上行武叔叔和月儿姐姐会过来一起吃晚饭。
阿宝玩着手里的拨浪鼓更是高兴得不行。
她实在爱笑且很容易因为一件小事很是高兴,以至于这附近的人家没有人不知道这里有个像小太阳似的小姑娘。
跌个跟头都会傻乎乎地高兴跑回家告诉母亲,腿上的淤青摔出了一朵花的形状,惹得邻居们笑了她好几日。
小姑娘喋喋不休,很喜欢抱着母亲的脖子,躺在母亲怀里分享每日幸福的点点滴滴。
接着便跑进屋去拿小木剑,要给知虞展示今日师父教的简单剑术。
知虞看着她欢脱的身影颇有些拿她没有办法。
她看到外面的桃花开满枝桠,将这朴素的小村庄点缀得生机勃勃。
在这恍若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知虞几乎已经忘了什么剧本,也忘了什么书。
更不用担心一觉睡醒来,自己会任务失败。
因为她好似也成了书中人,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任何负担,或去承担任何肆意妄为的严重后果。
她想要爱阿宝,便爱她,想要喜欢一朵花便尽情喜欢。
知虞恍惚地想,这孩子一点都不像那个人,似乎也不像她。
但小姑娘快乐的没心没肺,附近原本不来往的邻居婶子都因阿宝窜门时的嘴甜而隔三差五送些孩子爱吃的点心过来。
阿宝实在是招人喜欢。
知虞便少不得礼尚往来,一来二去,便和那些妇人都熟稔了起来。
她眼神温柔地看着小姑娘欢欢喜喜地给自己展示的几个简单剑式,满头大汗却精力充沛。
到了晚上少不得又要替她沐浴一顿……
知虞弯起唇无声地笑了笑,放纵了小姑娘的快乐,也放纵开自己不再受到任何束缚的心。
……
又到了皇后千秋。
大早上便有人在府衙门前排起长队领取布施,双手合十地对皇后感恩戴德,民众无不交口称赞。
而宫中热热闹闹准备了一整日,为皇后设下了千秋寿宴,并且宴请了所有宗亲权贵与大臣。
入夜,华灯初上,宴席从一开始恍若便陷入了一种死寂无声的状态。
在每一个人席面上的菜都渐渐冷凉下来后,天子一如既往地姗姗来迟,温声对众人说,今朝皇后仍然身体不适,无法出席。
众人习以为常,只起身行礼,叠声劝慰或是祝贺。
所有人神情都好似拿捏着几分小心翼翼,连嗓音都不敢放得太大。
只等热闹的歌舞进来,钟鼓乐声热闹奏响,才好似将他们从浸泡在冰水里的状态中拉扯出来,渐渐浸入寻常宴席的氛围当中。
这群人在皇后的宴席上却连皇后半点相关的字眼都不敢提及。
皆因前两年曾有人终于对这等压抑的宴席忍无可忍,联合逼问于天子,要求皇后露面。
接着便被侍卫拉到堂中当场杖毙一百多下才气绝身亡。
血溅落在邻座人的杯子中。
天子便冷眼注视着那些人,无声地逼迫着他们将混入死人血的酒水饮尽,以遥祝皇后千秋万岁。
后来的每一年皇后千秋,对于这些人都如上刑一般,直至宴席结束。
好在天子身边的二皇子天真活泼,很是讨人喜欢。
有臣子知晓二皇子年幼贪玩,便趁着宴席结束后送了一盒这个年岁孩子喜欢的玩具给他。
二皇子在看见里面的拨浪鼓时,眼睛都瞬间亮了,高兴地连连扭转。
“往日里父皇都不许我玩这些,说会玩物丧志,多谢王大人赠本皇子这么好玩的东西。”
二皇子高兴地玩着臣子献上的拨浪鼓。
等那臣子喋喋不休地说完话走后,二皇子才收敛了脸上天真的笑容,瞬间索然无趣地将那些东西随手丢入火炉里。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天子似乎也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宫人们哄着二皇子先去入睡,怎料小皇子忽然跌坐在地上,嘴唇乌紫,喘不上气。
这画面立马骇得那些宫人们拔腿奔跑,出去叫人。
过了片刻之后,天子过来了。
宫人们吓得语无伦次,连连磕头,将脑袋都磕得见血。
天子却只是淡声让他们退下。
寝殿中寂静下来。
沈欲冷冷地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二皇子,温润的语气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道:“起来——”
故意闭气,吓坏那些宫人,借此叫他的父亲过来见他。
他的心眼多到完全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孩子模样。
他惯会伪装,就像是一条毒蛇生的小蛇,无需人教,天生便有一双淬毒獠牙,可以咬断猎物的喉咙。
就像他两三岁大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就可以无端冤枉大皇子推他下水。
二皇子睁开一双乌黑的眼,父子俩相似的眼眸在跳跃的烛火下静静对视。
这是父皇登基的第五年了。
宗璟也已经了解了很多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人情世故,也知道什么是夫妻,什么是母子。
“那个女人,为什么不要我们?”
见着比自己高大数倍的男人静默地宛若一座无悲无喜的雕像。
宗璟便故作天真地问道:“她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所以才不要我和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