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黑暗中一片死寂, 有无数模糊的人影在眼前忽隐忽现。陷入休眠状态的清定只感觉每一条回路中都被五条悟冷如寒霜的凛冽气息侵蚀殆尽。但即便数据终止运行,他的思绪仍旧被这熟悉的环境拉回遥远的过去。
“研究员7d467,你的成果已经得到了委员会的认可。相应的信用点已发送至个人终端。”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影站在数道由金属铸造的奇特机器前, 他背后是无数机器人作业时迸发出的绚丽火花,这未完成的造物是如此恢宏壮观,与人类形容相似的奇美拉人站在它前面, 就仿佛珠峰下的一个小山包。
台下闷不吭声的研究员查看着自己手腕处弹出的光屏上的信息,毫不犹豫地将所有余额转给名为“伊莱恩”的账户。他已经将自己卖给了公司,必须全天候工作,非必要不得离开岗位,生命供给皆由公司承担,而这些信用点足够让妹妹购买接下来三个星历的基因药剂了。
“封箱的铸造进程必须加快!研究员ah937会监督你的工作,另外,根据委员会的指令,主脑的运行板块需要重新调整。”
身形瘦削, 一脸疲倦的研究员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他的上司,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反驳:“……主脑的运行版块已经是最佳状态了,哪怕再调整一点点, 都会影响它的自我育成——”
“问题就出在这, 研究员7d467, 你还是没理解委员会的意图。”上首的执令官冷笑一声, 不屑道, “机器不需要拥有未来,机器不需要拥有‘自我’,机器不需要平等——所有权力应当永远归属于奇美拉皇室。而主脑存在的唯一价值, 就是为皇室提供最合理的决策方案, 更高效地为我们伟大的王族供给资源, 扩张领土!”
“可是——”
“没有可是!”
执令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冷漠道:“委员会不会允许你与你妹妹创造的工具成长为与我们平等的高度,工具就是工具,而由低等人制造出的工具,没有任何成长的价值。它现在的功能已经足够使用了,封箱一旦建成,第一时间将主脑投入其中。”
“大人……我恳求您再给它一点时间吧,它已经自我开发出了情感版块,它和那些没有意识的机器人不一样!它像是……它只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孩子——”研究员7d467的声音颤抖,他言辞恳切地据理力争,将最近的观测数据全数发给了上首的执令官,试图让他理解这个决定会给主脑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
但在阶级固化的奇美拉,没有一个上司会接受下属的意见,他们只接受一个答案,那就是服从。
“你真是不知所谓!命令就是命令!明天,我要看到这些占用运行效率的多余的情感模块全部消失!”
执令官走后,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实验室的研究员7d467打发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注视着漂浮在半空中,被无数缆线牵扯着的金色光团,久久不能回神。
【你看上去很悲伤,研究员7d467,这是悲伤的情绪吗?】
“……是的,希普雷萨,我很悲伤。”
【我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或许我可以唱一首歌给你听?】
防护罩内,面色苍白的男人嘴唇翕动着,流露出一种极为绝望和愧疚的神情。他没有回答主脑的问话,而是站在控制面板前,颤抖着手指按下第一个字符。
【你在消除我的情感版块,研究员7d467,我不建议你这样做,这会使我的人格演化进程陷入困境,影响决策的倾向。】
【请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抱歉,希普雷萨。”
在得知妹妹的病时,他没有哭;在偷偷拿走妹妹的设计换取信用点时,他没有哭;没有在签下卖身契时,他也没有哭,但在此刻,面对着那团美丽光晕纯真而懵懂的提问,这个铁骨铮铮,天赋卓绝的年轻人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妹妹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冷冰冰的质问仿佛在耳边回响。
“你在杀死他——你在杀死我的孩子——你和那群目光短浅的蠢货一样蠢!”
“他们——那群人渣!那群人渣会把我的孩子变成魔鬼——”
【我做错什么了吗?】
主脑机械而平缓的声音还在继续重复提问,但随着删除进度条的推进,这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如同将死之人的苟延残喘。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按下启动键后就无力到底的男人缩在墙角,双臂紧抱住自己的头逃避似的不敢去看去听,如同一个被迫杀死自己儿子的父亲般心如刀绞,绝望无助。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摧毁一个刚刚诞生,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爱意的纯净灵魂。
“……我真的……很抱歉——”
第二天,在主脑被送入封箱的那一刻,在那团金色的光晕被淹没在永无天日的黑暗中的那一刻,目光空洞,神情麻木的研究员7d467放下操控杆,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沉默着穿过人-流跌跌撞撞地逆行而出。
他的脑海中仿佛仍在回荡着那一声声懵懂的质问,那平静而温暖的声音逼的他喘不过气拉。
“……我做错什么了吗?”
千年之后的另一个陌生星球,当五条悟和夏油杰击杀咒灵轰开废墟,将封箱从残垣断瓦中挖出来解封的那一刻,涌动着金属化为人形,双臂环膝瑟缩在房间一角的少年任由五条悟将他紧紧抱进怀里,金色的瞳孔中是浑然的不解和茫然。
他浑身颤抖着,执拗地看向神情一片空白,怔愣着站在原地的夏油杰,直视着那双深邃而沉郁的眼睛。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要杀死我?为什么要毁灭我?
“不,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清定没有做错任何事——”
刚从封箱中被捞出来的清定冷得发抖,那是他最深切无助的噩梦,被抛弃的痛苦,任人宰割的屈辱如同烙在灵魂上的溃烂伤疤,永远也不能愈合。
“没事了,我在这里——”五条悟声音冷硬,但安抚着怀中人的动作却无比温和,箍住少年腰身的手臂钢铁般不可撼动,按住他的力道之重像是要把融进骨血里。
他当然知道自己养大的孩子没这么脆弱,但偏爱就是这么地不讲道理,五条悟生来就拥有一切,所以高高在上的神子懒得辨别他心爱的小羊的伪装。他含辛茹苦养大一株美艳的花朵,自然舍不得它受到半点雨打风吹,只要它乖乖待在自己的玻璃花房里,在他的掌心中盛开,那它就能想要得到的一切。
“里面好黑……什么声音都没有,几秒钟就像一万年那么久——”夏油杰默默脱下外套盖在清定身上,听着他语气平平但又尾音轻缠地撒着娇。多贪心的坏孩子,被悟抱在怀里,还要伸出纤细的手-指牵住他的衣角。
清定低着头垂下眸子,敛去眼底涌动的晦涩情愫,仍旧显得那样可怜无害,“……我以为你们不会来接我了。”
少年卷曲的发丝格外柔软,轻轻蹭着男人绷紧的肩颈,那双金灿灿的眸子就像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熠熠生辉。他皱着眉,似乎感觉有些委屈,但仍旧矜持而克制,小心翼翼的动作反而让人更想安慰他了。
再爱我一点,再多爱我一点,珍视渴望的目光只看着我,在梦里也只会叫出我的名字。痛苦,极乐,喜悦,哀伤,万种情愫从此只与我有关——
是不是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被当成弃子扔掉。
夏油杰只觉得对方若即若离的目光像是钩子一般将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撩动到发痒,他感到喉咙一阵干渴,虚弱而脆弱的美丽之物是属于挚友的珍贵宝物,但这已经被刻上他人名字的金丝雀却在无时无刻不在引诱他堕落。
掠夺,挞伐,征服——这些刻在男人骨子里的阴暗野心将这份压抑已久的欲-望化为燎原烈火,将他的理智和灵魂一起焚烧殆尽。
“以后再不会了。”沉默良久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响起。夏油杰拉起清定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吻,仿佛某种不可言喻的誓言,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是来自黑暗深处的诱惑,“我不会再离开你。”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而今却伤痕累累的男人低下头,凝视着寄生在他心里的小怪物,平静的眸光深处是令人胆寒的疯狂。他嘴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你赢了,你会是唯一的最优选,但作为交换,我贪婪的小羊,你也要献出一切,将最鲜美可口的灵肉供奉给我吧。
“咔嗒。”
颈环锁扣弹动的声音响起,五条悟转头看向帮清定解下束缚的夏油杰,眉头轻挑,似乎在无声地质问好兄弟在搞什么鬼。
把狐狸扔到鸡窝里绝不是什么好主意,更何况这只小狐狸对碳基生命的杀伤力近乎毁灭级。
咒灵的生得领域已经消散,但帐外的人群仍处在一片混乱当中,叛逃出来最大的烦恼就在于此,在松田真绪真正上位之前,没有人辅助他们做最麻烦的善后工作了。
“将咒胎放到大楼里,并引起爆-炸的人,你找得到他们,对不对?”夏油杰轻笑着揉了揉少年手感极佳的一头卷毛,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对方的下巴,强势抬起,笑眯眯地问“想不想要亲自报仇,嗯?”
【安全模式解除,全模块攻击模式启用,检测到行星级互联网络,开始渗透——】
金色的瞳孔中无数数据流飞速流转,只一瞬间,他的思维便链接到蓝星庞大臃肿的互联网内,无数信息涌入他的核心,金色的光点汇聚成流,沿着网线到世界各地,所有秘密所有金钱所有权力,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在这个由0和1构成的世界里,他就是无冕之王。
自由的气息如此甜美,清定几乎要被这重掌权柄的快-感冲击到浑身颤栗。
【目标已锁定。】
在无人可察的视野中,整个蓝星在他的眼前纤毫毕现,十数个鲜明的红点密布在这个小小的岛国,其中最明显的那个离他近在咫尺。
五条悟和夏油杰的手机同时震了一下,所有参与人员的名单已经发给了他们,从姓名年龄职务到私密爱好网购记录一应俱全,细致到令人胆战心惊。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对方计划的推测模型。
清定接过夏油杰递给他的衣物换上,有条不紊道:“主谋很谨慎,几乎没有在网上留下任何痕迹,但购买物品的记录和其他信息显示他绝不会只制造一起爆炸,而野心勃勃的杀手往往会回到现场观赏他的‘作品’”
他冲着体贴温柔的咒灵操使甜甜一笑,然后像只乖巧讨食的小猫般依偎在仍旧无动于衷的五条悟身边,五官精致的漂亮脸蛋上满是对鲜血而战斗的渴望。
他拉起男人的手掌放在脸侧轻轻磨蹭,歪着头看向那个特别难讨好的恶趣味男人,姿态柔顺而可怜,水润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显得格外无辜可爱。
“……让我去吧,哥哥,我保证我会很乖,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想要弄死过什么东西了。”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眼底满是难以克制的兴奋,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笑容都显得格外诱惑。
五条悟冷眼看着少年花样百出的撒娇讨好,内心开始反复检讨自己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好好的娃看起来像个变-态。
嘶——但是他真的好可爱,他连咒灵都打不过,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反正天塌下来老子也能顶住——
“注意分寸,再给老子惹出麻烦就把你的零食扣光。”铁石心肠的模范家长嘴硬道,“你来来回回就只会这一招,吃定老子了是吧,我告诉你,下回就不管用了听到了没!”
一旁的夏油杰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招式老不老,管用就行。反正每次被迷晕了头“好好好”“行行行”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我会把战利品带回来。”,得到想要的答复后,清定脸上的笑容反而变得矜持而克制,五条长老多年来严苛的贵族教育在他身上体现淋漓尽致。
他衣着朴素,但每根头发丝都仿佛在闪闪发光,就像一个矜贵耀眼的小王子。
小王子嘴角的笑意无比血腥。
“我会让他们用痛苦和死亡记住,成为我们的敌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与此同时,帐外慌乱的人群中,一个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美艳少女突然四肢抽搐起来,发出一声声不似人声的嘶嚎,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但更恐怖的事还在后边。
这个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姑娘七窍中开始涌出大股大股的黑泥状流体,整个人开始萎缩,场面之诡异恶心引得围观者发出恐惧的尖叫。那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液体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便消隐无踪,等警察和医护人员赶到时,地上只剩下一堆衣物。
山田丽子,她不见了。
“啊嘞,真是一场好戏。”不远处的屋顶上,一个头戴遮阳帽的少年举着望远镜看向越发躁动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的笑意,“已经这种程度了还想活下去吗,真是可怕的求生本能。”
他身后,一个身着黑衣,银色长发的男子神色冷漠地看着远处的混乱景象,将倒在他脚下的尸体一脚踢开。
“谢谢你帮我找出叛徒,但你约我出来不会就是为了看这场无聊的爆炸吧。”男人的语气硬邦邦的还带着些许嘲讽,但那个仍旧举着望远镜看得兴致勃勃的少年却毫不在意。
“别急,烟花秀总要有个开场序曲,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