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这老秀才虽说被村人尊称为“秀才”,实则并没有功名在身,他吹嘘最多的就是自己曾进县学读书且得过学官夸赞,那都是好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就这样,他仍是村里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能耐人。 前两年老秀才妻子病重,当时才十三四岁的新娘子——也就是康家六娘康丽娘随祖父一起去为秀才娘子瞧病,最终还是没留住操劳半生、满身积疾的秀才娘子。 本来生死这种事就是很难改变的,老秀才也没说什么,反而莫名开始对康丽娘说教,碰上了就要说上两句“女孩儿出去行医不太好”之类的话。 一开始康丽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直至老秀才有次和人喝酒说漏了嘴,对方私底下把事情告知康家祖父,她祖父才晓得老秀才竟是早早就相中了她,气得关起门来骂了好些天。 康丽娘祖上是从西域康居一带迁来的,当时她们先祖跟着一大批乡人来蓝田县定居。经过两百多年的扎根,她们家在蓝田县也算有不少同宗,何况她长得肤白赛雪、貌美如花,岂愿嫁给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东西? 于是在见识过猎户精湛的箭术以及年轻而强健的体魄后,康丽娘便决定嫁给他。等通过熟人打听清楚猎户的为人,她就更是生出非君不嫁的决心! 康家祖父也怕夜长梦多,真叫那老秀才把他那娶丽娘当续弦的想法宣扬出去,很快便把这桩婚事敲定下来。 这才有了这次的跨村婚事。 没想到都要迎亲了,这老东西还出来掺一脚,得亏她夫君那边有能人相助。 碰上人家真进士出身的状元,看他还敢不敢自称秀才,呸! 老秀才确实不敢吱声,早在三娘前两句诗被迎亲队伍念出来以后他就灰溜溜地退开了,心里简直是既懊恼又害怕,生怕这位新来的郭少府找自己麻烦。 没想到隔壁村老张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还能把他们蓝田县的新县尉请来!惹不起,当然得躲。 三娘压根没注意那个老秀才悄然跑了,与迎亲队伍一起进了新娘家大门。 因为知晓了三娘的身份,女方家待她们一行人也十分热情,邀她们到青庐入座,等着看新郎进屋把新娘接出来。 三娘在众人热情的招呼下喝了一碗香醇的米酒,又吃了些米糕。这才看到新娘新郎从屋里走出来,大唐的喜服讲究 “红男绿女”。 "红"是庶人可以在成婚当日“假绛公服”去迎亲,绛色公服可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的。这意味着小老百姓一生至少有这么一次机会穿上绛红的官袍,光明正大假装自己是官老爷去迎娶心上人! “绿”的范围则很宽泛,浅绿深绿都是绿,最深能深到近乎紫色,毕竟“以青乱紫”正是近些年低阶官袍更换成碧色的原因。 今儿新娘所穿的喜服就是青绿色,与身穿喜袍的新郎站在一起显得十分般配。 三娘看到新娘子康丽娘,只觉自己的催妆诗真没白写,这新娘子长得当真貌美! 萧戡倒是对新娘的长相兴致缺缺,只兴致勃勃地和三娘讨论起村中的婚俗来。 新郎那边杀鸡宰鸭、杀猪宰羊,新娘这头也没差到哪里去,当真是火热至极!以前他到处游历(游荡)的时候也见过人成婚,可惜从没碰上过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 三娘道: "都是这两家人平时广结善缘才会有这么多人为他们忙里忙外。" 萧戡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他还小,对成亲是没这么多想法的,娶媳妇这种事对他来说还不如他的宝贝剑来得重要。只不过少年人嘛,总是爱凑热闹的,瞧着别人忙活得起劲,自己莫名也跟着欢腾起来。 这时新娘新郎在青庐外站定,要拜别岳家。这个拜是新娘只需要站着揖别,而新郎需要跪下郑重地叩首,以表示自己对岳家养大妻子的感激。 康丽娘父母早逝,张猎户拜的便是康家祖父,一旁都是来观礼的康家族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分外严实。 三娘因着刚才帮新郎写了催妆诗的缘故,被康家人友善地簇拥到最里面,可以清楚地瞧见这对相当般配的新人如何向岳家行拜别礼。 迎亲的一行人已经在外头吃过一轮酒食,这会儿便吹吹打打地护送新人回村去,力求让田里每一株麦苗都能分享他们的喜悦。 正儿八经的婚礼一般在黄昏举行,三娘一行人在邻村观摩完迎亲,又跟着迎亲队伍回到张家村。这时候满村人都已经把自己家的桌案坐席都搬了出来,拼在一起方便大伙围坐吃席。 r /> 像这种婚庆喜事,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也是可以递文书破例开宵禁的,何况村里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可以欢饮到夜深再散去! 比起她们跟出去迎亲前,村里又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三娘从小就属于看什么都好奇的性格,眼下更是从这家看到那家,一时瞧瞧人家炖鸡炖鸭的,一时又瞧瞧人家做羊羹的。 所谓的羊羹,其实和羊肉泡馍已经差不离了,算是今晚的主食,鲜美的羊肉煮烂在汤里,等到要上桌时再端上一碗碗白面烤饼,放入熟肉与肉汤。秋日的傍晚凉风徐徐,来上一碗羊羹简直整个人都暖和了。 若是搁在冬天,那更是叫人浑身舒泰。 三娘兴致盎然在村里溜达了一圈,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遇到自己没见过的事物自然又拉着村民问东问西。 蓝田县这边的特产除了大杏,还有著名蓝田玉,宫中不少御用玉器都是由蓝田县进贡的,民间也有不少玉雕高手。 光是这张家村便有不少人精擅此道,是门挺赚钱的营生,要不然他们村里也不能把红布都挂到村头的大树去。 三娘转悠到一半撞见个正在雕刻玉石的老妪,便跑进去蹲在旁边看人家雕。 老妪不为外面的热闹所干扰,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别人手挪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最后还是那老妪先开了口: “你想学这个?” 三娘道: “没有,我就是看你雕工了得,一下子看入神了!”她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还兴致勃勃地追问, "您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我觉得你比京师那些首饰铺子雕得都要好!" 听三娘这么问,老妪脸上有一瞬的失神,接着才笑了起来,回道: “我跟我那外子学的,他生前也常夸口说也就是他不愿意去,要不然长安城里那些个首饰铺子都抢着要他。" 三娘听到“生前”二字便知晓自己问错话了,不过见老妪脸上多了几分难掩的温柔之色,她便直接坐在一旁与老妪聊起她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聊她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亲、如何生儿育女。 老妪觉得她这一生其实顺顺当当的,唯一不好的是自己活太久了,嫁掉了女儿,送走了丈夫,儿子又从军去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 若非还有丈夫教的手艺打发日子,她怕是已经随丈夫去了。 br />比较遗憾的可能是没能找到她们家这门手艺的传人,丈夫生前挑剔得很,没收学徒,独独教了她。她一个老寡妇,平日里不爱和人接触,这些年也没机会教旁人。 要不是三娘耐心地听她说了这么多往事,她也没办法把这些心事轻易说出口。 三娘思量片刻,没有特意开导老妪想开点,而是笑着问道:“我正愁着今年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给长辈们好,要是我给您画些图样,您能帮我雕刻出来吗?我要的东西不大,就一些读书人平时用的私印。" 老妪听后精神一振,忙答应道: “要是能帮到少府的话当然最好。” 三娘道: “哪能说是帮我?您可得按行价收我的钱才行,不然我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到时候我这少府可就当不下去了。” 她还给老妪举了个例子,说御史那可是什么都弹劾的,比如以前有个官员路上买了特别香的烤饼,揣在袖兜里准备上朝前后吃,结果那烤饼实在太香了,香到了隔壁的御史。 御史二话不说把他弹劾了,官都没得做啦! 老妪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在御史面前脸吃个饼都不行,当即说道: “那……那就按行价吧。要是雕出来的成品您不满意,可以不要。" 三娘道: “您这样做生意是要亏本的。” 老妪道: “我们也不做啥生意,就是卖手艺的。” 三娘与老妪商定好用料和价钱,眼看天色不早,便邀老妪一起出去吃喜酒。老妪犹豫片刻,起身跟着三娘往外走。 夕阳西下。 天边金灿灿一片。 老妪看着满天的霞光怔了怔。多久了啊。 她多久没好好看过这样的黄昏了。 记得以前每次遇到这种云霞烂漫的日子,她那老伴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跑进屋把她拉到屋外一起看天边的云,看天边的山,看天边那红彤彤的落日。 那时候她总要回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却还是陪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轮红日缓缓没入远山之中。 "姑姑!" 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惊喜的呼喊声拉回了老妪的思绪。老妪抬头看去,发现是自家子侄。她朝对方点点头。 中年汉 子欢喜地引着她和三娘一行人入座。 自从姑父去世以后,他姑姑就总一个人待着,别人和她说话她总不搭理,这次他们劝了好久都没把她劝出门,大伙心里都挺担心的。 没想到郭少府居然能把她劝出来! 中年汉子满脸笑容:“二郎要是知道姑姑你愿意来吃他喜酒,一定高兴得很。”他是新郎的二伯,也是张婆婆的侄子,自然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接下来张家人对待三娘的态度就更殷切了,直接把她的座次安排在最前头。不仅因为她的身份,还因为打心里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