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零落成泥碾作尘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士兵却来报道：“大帅……有个人在撤离的特别名单上，但是他死活不愿意走。”
载洸：“谁？”
士兵：“正是旅顺的杨举人。”
载洸皱了皱眉，“竟然还有这事……师爷，咱们去看看吧。白羽，这些人就交给你了，你把作战安排部署下去。”
载洸骑着快马，走到杨家祠堂，见到那个杨举人正端坐于厅堂中央，闭目养神，他轻声地走到他面前。
载洸：“杨老，这会您该走了，再晚，船就要出发了。”
那杨举人像是被惊醒一般，缓缓地睁开双眼，望见载洸，又再次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正要对载洸行大礼。
载洸俯下身子去搀扶起他来，“杨老，繁缛末节就免了吧，我们都共患难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承蒙您老人家关照，我等才能在此立足，要跪，也应该晚辈给您跪谢才对。”
没想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竟然湿润了，“王爷，过了今日，老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在给您行礼，这个礼，您一定要让我敬。”
载洸听完，便缓缓地收回了手。
他朝载洸行了个庄重的跪拜礼，“老臣叩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等他行完礼之后，载洸才再次去搀扶起他来，“杨老快快请起，船就要走了，您还是赶快出发吧，别再耽误了。”
杨举人：“谢王爷美意，还特意来一趟，但是老朽今个儿不能走。”
载洸：“为何？旅顺的驻军马上就要撤了，倭寇马上就会杀进旅顺城里面来，您留在这里，肯定会遭到清算的。”
杨举人：“他人待我等，尚且能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们待他人，也应该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这种危机时刻，船上宝贵的逃生机会本就不多，我跟族里的一群老人都商量好了，我们都把这个宝贵的位置让出来，留给后辈们。
我们岁数虽说老了，可是这满腔的壮烈豪情，可是老当益壮啊。‘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就当是我们这些老者，为后人做得最后一点绵薄之力吧。”
载洸：“现在，旅顺城内的即将进行大撤退，若是你们这些老人都不上船的话，也只会拖累大部队的行进速度，为了大家伙着想，你们这群老者，也应该上船才对啊。”
他笑了笑说：“这个，就不劳王爷操心了，我们这群老不死的，早就想好了，我们不跟大部队走了，就留在这里。”
正当载洸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又抢先了说：“王爷，事已至此，老朽知道你想要说些什么，事已至此，我等心意已决，还望王爷不要再劝了。”
载洸：“为什么？我做的这一切，就是让每个人都拥有活下去的机会，如果我们舍弃城里这群老者独自逃生的话，那么我们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举人：“王爷千万不要自责，留下来的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他们在旅顺这块地上土生土长，早已经在这片土地上长了根。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我们活到这个岁数了，也活不了几年了，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要不是遇到了您这么一位贤王，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呢。
老朽这一生，饱读经书，殚精竭虑，就想着为家，为国办点实事，老朽年轻时，也时常发出悲鸣。‘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惜了，空有一腔‘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雄心壮志，却无奈得了个‘可怜白发生’的结局。
老朽本以为，这一生，就只能这样碌碌无为，了却残生了。若不是遇到王爷，老朽这一生的夙愿，这满腔的家国情怀，也无处安放。这短短的百天，对老朽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如今，老朽就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落叶归根。
了却老朽这一番‘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夙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载洸听完，想说点什么，但是喉咙像是被嵌了一块石头一般，说不出话来。
那杨举人站起身来，望向门外的苍茫大地，感慨万千着说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啊——一座旅顺城，半部血泪史，你们已经守护了旅顺城百天了，就由我们这群老人，在沦陷前，陪这旅顺城走完最后一程吧。”
他又转过身来，走到载洸面前，双手合着载洸的手掌。深沉地说：“老朽在族人出发之前，在这里给年轻人说了一段话：‘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将来无论到了哪里，都不能忘记故土沦丧之痛，更不能忘记家乡养育的恩情。将来要在战火重生的土地上重建家乡，还要靠那些年轻人。
要把咱们的家乡夺回来，还得靠王爷，以及一众英勇的将士。王爷走后，可别忘了将旅顺从倭寇手里夺回来，让后辈们，能返还故土安居，重建宗祠，延续香火。”
载洸哽咽地说道：“放心吧，杨老，日后，我一定会让旅顺重见天日的，还旅顺城的故民们一片乐土，励精图治，强兵富国，将来，不会再有外敌敢践踏咱们的国土了。”
他老泪纵横，点了点头，“有王爷这一席话，老朽就放心了。王爷说的话，老朽相信，这大清国的未来，今后可就扛在您一人肩上了，王爷，老朽对您唯一的期盼，就是希望您能平平安安地逃出去，只要您还活着，咱们华夏一族，就有希望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丈夫，为家国而亡，为社稷捐躯，为我华夏根本之绵延不绝而前仆后继，一往无前，这样的一生，才堪称英杰。王爷旅顺城这一行，铸就了多少不朽的英魂呐。老朽有幸成其一，此生无憾矣。”
载洸：“杨老，您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他笑了笑，“老朽心意已决，王爷莫再多言，此去路途凶险，王爷珍重，事务繁忙，局势紧急，不能因为老朽一人耽误了几万人的性命，王爷还请速去吧。”他轻轻放下来载洸的手掌。
载洸朝他抱拳致敬，“杨老珍重，晚辈去也。”载洸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他含泪带笑，朝载洸挥了挥手，仿佛一个老父亲在告别即将远行的儿子，“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