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失去爱情的第一天 有点好受
白怜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装裱华丽的文书,工工整整地写着她的名字,加盖的红印, 每个纹路都无比清晰。
这是一个女人, 所能获得的最高奖赏。
所有女人,想要获得这个,必须靠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建功立业。
所拥有的, 都是侍夫育子之功。
只有她白怜儿,凭借“才华”,以未婚之身,得此殊荣。
千百年来独此一笔, 就连后世,肯定也要反复说起。
白怜儿出神地望着这叠宝册,又将视线, 移到一封书信上。
这是表哥送给她的书信, 这么多年,她终于得到了那个人,毫无保留的一句爱。
原本她应该兴奋得睡不着觉, 可此刻看着, 却不知什么心情。
她的表哥, 还是像原来一样, 君子如玉。
知道她在姨母那受到的冷遇后,立刻写信来安慰她,说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祝她喜觅新的良缘,错都在他, 是他配不上她,她应该去寻找更好的归处。
白怜儿捏着这张纸,手指逐渐收紧。
又轮到她选择了,情与利,她终究要选择一样。
身边的白母和白哥,在一旁兴奋的直欲烧高香。
她哥果然又贼心不死的,劝起了她嫁光王世子的大业,烦的白怜儿简直想一巴掌呼他脸上。
能不能别在这添乱了,除了添乱,他到底还能干点什么!
以往,哥哥是她和娘的唯一指望,她断不会发自内心的,生出这样的不孝不悌之心,可如今,她真是看见他就觉得烦啊!
就在白怜儿心如油煎的时候,底下人突然来报,国公爷招呼七小姐过去,只叫她一个人。
白母顿时紧张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她母家原姓周,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托嫡姐嫁入瑞王府的荣光,有机会遇到当时风华正茂的国公爷。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一见钟情,虽从此入府为妾,但独得一档宠爱
这些年,她在老爷面前争宠,非常有一套,可在外面的事上,却两眼一抹黑。
白怜儿一天天长大,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高高的嫁给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家。
可最近这些日子,她嫡姐,她儿子,她女儿,轮番上阵,各种给她说,把她弄得,都不知道依从谁了。
现在居然还冒出一个新娘娘的弟弟,她头都要炸了!
托她这么多年,在老爷身边伺候的敏锐,她感觉,她们老爷,估计要向皇上和新娘娘低头了。
可那新崛起的袭家,甚至连良民都不是,而是奴仆出身,托了姐姐的裙带,攀上如今的富贵。
她女儿再是庶女,也是公府小姐,如今还得了“玉华夫人”这样的惊天荣耀。
如果真的应下了,其她贵淑们该怎么嘲笑她们。
她们肯定会在暗地里窃笑,就算飞上枝头,依然要落到泥巴地里。
白怜儿的手被抓住,终于回头。
当看到她娘束手无策,惶惶不安的脸,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她娘老了。
不是精致妆容遮掩不住的眼角细纹,而是从内到外,散发出的颓丧感。
曾几何时,她把自己的娘视为榜样。
别的庶出姐妹,都要仰望嫡母嫡姐手中漏出来的东西,她娘却不一样,她娘能牢牢地把爹爹拢在手中,给她们兄妹的,都是最好的。
嫡姐们找她炫耀什么东西,她觉得难受的时候,只要回去找娘一哭,她娘一定可以从她爹那哭来。
而现在,有些东西,就是她娘,也哭不来给她了。
而她也已经长大,并不需要她娘再给她东西。
像是一声轻微的叹息,响在心尖,白怜儿眼眶悄悄泛红,但最终,没落下泪来。
上前一步,将她娘反手搂在怀里:“娘,放心吧,女儿心中有数,我是你的女儿,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白母缓缓瞪大眼睛,终于觉出自己这个女儿,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白怜儿放开她娘,微微一笑,好像产生了某种解脱
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跟随传唤的人,快步来到前厅她爹的书房。
前厅事务,与内宅泾渭分明,她以前虽然很受宠,却也是第一次来这。
当她进来的时候,她爹老国公已经坐在了堂上,见她进来,随意招了招手:“坐。”
白怜儿却第一次没听她爹的话,站在中央,对着她爹微微福身:“爹爹,您找怜儿有什么事吗?”
老国公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茶盏,直直地看过去:“这次找你来,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以前的白怜儿,虽然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总是去找她父亲撒娇。
但是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这个父亲。
然而这次,她却没有那么怕了,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父亲:“爹爹,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怜儿自当依从,绝无二话,爹爹特意把怜儿找来,是有什么额外的事要嘱咐吗?”
老国公一愣,他没想到自己从前柔柔弱弱,静如弱柳的女儿,会有这样气定神闲的气度。
好像那一个“玉华”,真的把她的骨头都换成了一副“玉骨”。
老国公敲着椅背,神情莫测地看向她:“可我听说,你似乎对你的表哥有情,如果我将你另嫁他人,你不会心生怨恨吗?”
白怜儿闻言,垂下头去,露出一分哀伤的神色。
“爹爹,情之一字何薄,怜儿与表哥青梅竹马,朝夕相对,自然难免生情。”
“可怜儿也始终记得,谁才是怜儿的根,怜儿既然是爹爹您的女儿,您用得着怜儿的时候,怜儿定不惜此身。”
老国公身体不禁后仰,靠在椅背上。
原以为她这个女儿,被小娘养的,虽生出几分才貌,但没生出几分骨头,不免令人头疼。
现在却瞬间改观不少,抬起头,认真看着她:“哦?爹爹需要你做什么?”
白怜儿抬头,目光直直地看过去:“爹爹需要女儿,嫁给新娘娘,是吗?”
老国公眯起眼睛,正常人会说“嫁给新娘娘的弟弟”,白怜儿这句省略,却不是因为口误,于是老国公来了兴趣,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得到示意的白怜儿,再次福身,认真地看向她的父亲。
“爹爹掌握一府,譬如暗水行舟,别人只闻船上弦歌雅乐,怜儿却知道,爹爹暗中所耗费的心力。”
“我褚国公府,虽然家大业大,令人艳羡,但背靠的,其实也并不是万事无忧的根基。”
“昔年追随太.祖的那么多功臣,如今已经飘零凋敝了不知多少,焉有我褚国公府,就不会重蹈覆辙的道理?”
“手握如此重器,就是爹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如今咱们褚国公府,恰巧就搅入了一湍激流。”
“各方势力,都在对咱们虎视眈眈,稍有不留意,顷刻就要葬身虎狼腹中。”
“所以爹爹您,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代表国公府去联姻。”
老国公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她这个女儿,居然有如此见解,兴奋地示意她继续。
白怜儿便再次福身。
“怜儿之前想着嫁给表哥,也不全然是私情的缘故。”
“如今朝臣都逼迫着陛下立储,陛下心里,未必痛快。”
“若怜儿以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嫁给别的世子,恐怕会惹得陛下心里不悦。”
“但若嫁给表哥的话,表哥腿有残疾,无缘大位,陛下心中放心。”
“若侥幸生下一子,从此之后,咱们国公府便更得飞天之助了。”
“现在怜儿蒙幸,居然被新娘娘看中,那嫁给新娘娘,其实也是一样的。”
“现在新娘娘根基未稳,若是与其联姻,就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若娘娘将来真的成势,我国公府便是独一份的功劳,若是不能——”
白怜儿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上前几步,跪在他膝前,闭上双眼,流下一滴眼泪。
“若是不能,就请爹爹舍弃怜儿吧,怜儿只是一个小小庶女,于国公府微不足道,就算失去也没什么可惜,您不必为我难过……”
老国公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以前只知道她像她的母亲,很乖巧,很听话,很柔弱,让他省心。
如今才知道,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居然有一颗如此炽烈的心。
老国公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扶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认真地看向她,语气郑重道:“你怎么会觉得,咱们公府,会抛弃白家的女儿呢?”
白怜儿茫然抬头,怔怔地开口:“因为女儿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老国公听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庶女又怎么样,庶女就不是我白先业的女儿了吗?我是太纵着你嫡母那房了,才会让她和她的女儿依仗身份,如此轻贱你们母女。”
白怜儿有些手足无措:“其实嫡母嫡姐也没有……”
老国公把手一挥,打断她:“你别为她们说话!”
反手将白怜儿拥在膝前,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你真的很聪明,像我白先业的女儿,可终究跟着你娘,见识短浅了一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之前说了,别的公府都逐渐没落,只有我褚国公府依然屹立不倒,可知是为什么?”
白怜儿茫然摇头:“女儿不知……”
老国公轻笑一声:“那自然不全是因为太.祖荫蔽,最重要的,是咱们祖先传家的家风,‘玉骨’二字。”
“玉骨”乃白家家风,每个白家人都知道,白怜儿知道父亲在教诲她,就抬起头,一脸求知若渴地望过去。
老国公看她乖巧求教的眼神,顿生几分爱子之心,爱怜地拍拍她的脊背。
“人行于世,皮肉皆可失,然无骨不立,我白家立世,靠的就是这根硬骨头。”
“没有输的勇气,谈何赢的根基,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左右逢源,那是小人行径。”
“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筹谋着押注,你以为为父就当真没这个心思吗?”
“可无论是光王府,瑞王府,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王府,依为父来看,都差着一点意思。”
“我将你嫁给新娘娘那边,不是因为你是个庶女,不将你放在心上,而是这位新娘娘,对于咱们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褚国公府的摊子,已经太大了。”
“咱们府上当然可以帮助下一任新帝,可新帝,会念咱们的恩多久呢?”
“对于皇座上的九五之尊来说,只要有一丝背主之心,就是大忌。”
“为父与今上情同手足,咱们府上多蒙陛下大恩,要是下一任皇帝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就罢了,可下一任皇帝是陛下的侄子,那为父现在站队,将来该如何自处?”
“不管是站哪边,都是在新帝心里扎刺罢了,如此一来,倒不如坚定地站现在这位陛下。”
“忠心、玉骨,可能会被一时埋没,但永远不会被丢弃,这就是咱们家的立身之道。”
白怜儿瞪大眼睛:“爹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给你惹大祸了……”
老国公笑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你一个深闺女儿,能看到这步已经不错了,可比你那倒霉哥哥强多了。”
白怜儿立刻急道:“我哥他……”
老国公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罢了,罢了,那是你哥,也是我儿子,我以后会教他的。”
白怜儿听到这,顿时破涕为笑,连连替哥哥道谢。
老国公对她的孝悌很满意,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
“要是为父没做好准备,那根本不会把你嫁过去,以咱们家的根脉,如果不能进,甚至不如退。”
“既然准备好了要接受这门亲事,那断没有还想着留退路这回事,连这点赌的气魄都没有,咱们府上,凭什么长盛不衰?”
“你记住,你是我白家的女儿,就算走出再远,身上也流着我白家的忠勇之血,白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宸妃娘娘,如此大手笔,抬举咱们家,那为父自然也不会吝啬。”
“等你出嫁,为父会给你备一份艳羡全城的嫁妆,让你风光大嫁!”
“而咱们家里,也会把你记入族谱,被我白家子孙,万世供奉。”
白怜儿猛然抬头,震惊地看向她的父亲:“爹,哪里有出嫁女儿,记在自家族谱上的?”
老国公哈哈大笑:“如何不能?宸妃娘娘可以赐你未嫁女夫人之荣,爹爹为什么不可以给你出嫁女,入祠之荣呢?”
“我不仅要将你的名字入谱,将你的事迹入谱,还要将你的娘提成副妻,与你一同入谱。”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褚国公府响当当的嫡女,谁敢说出去个不字!”
白怜儿几乎被这巨大的惊喜砸蒙了,不知过了多久,眼眶泛起热泪。
一下子扑进老国公怀里,痛哭失声:“爹爹……女儿舍不得离开您啊!”
老国公搂着她柔弱的肩膀,一颗心不禁也泛起慈父柔肠,老泪纵横地搂住她:“爹爹也舍不得你啊,谁知我那么多儿女,最知乃父心思的,居然是你这个小丫头。”
“要是你是个男儿身该多好啊,爹爹就不用把你嫁出去,也不用愁,这么大的家业,无以为继了。”
父女俩抱在一起痛哭起来,父女之间,从未像此刻离得那般近。
当白怜儿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时,眼泪还没有干涸,她却止住了来献殷勤的婆子,轻声道要自己走走。
过了元宵节,依然凛冽的寒风,几乎将她的眼泪凝成冰晶。
白怜儿木然地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最后还是一点点撕得粉碎,将它投入冬湖,渐渐沉没。
她终于知道,澜哥哥是爱她的了,过往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可他的爱,总是来的又迟、又薄、又懦弱。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白怜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长廊上,情与利之间,她终究是选择了利。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自私自利,满心算计,贪图安逸的女人。
可是当长廊走尽,看着跃过来的新景色,她又有点失神。
要不在外面多哭一会吧,不然好像会显得她太过冷血无情。
要是她不冷血无情的话,怎么能在这个悲伤时刻,感觉越来越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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