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
宋迢迢未曾想到杜氏所说的贵客是杜阙。
她收起遮雨的罗绣伞步入画堂,忽见得一位年约十八的郎君端坐堂内,面如冠玉,长发束纶,襕衫的袖摆印一片竹枝疏影,正垂目呷着一盏清茶。
屋外细雨连丝,堂中烛火明晃,映出他温润的眉眼。
宋迢迢有一瞬间的恍惚。
窗间过马,昔日将她抱在膝头读游记的小少年,早已褪去青涩,长成了惊才风逸的翩翩儿郎。
三年前在扬州渡头一别,她抓着少年的广袖迟迟不肯放手,生生耗走了两趟船。
宋迢迢缓步趋近那如玉郎君,颤唇吐字:“阿兄……”
杜阙闻声抬首,桃花眼弯成月牙,声线清朗:“是月娘啊。”
话音方落,一位朱唇皓齿的小女郎撵着狸奴闯入画堂,行走间错金匕首呤啷,绯色襦裙轻旋,像一朵招展的美人蕉。
宋迢迢转头,眼眶霎时红透,她径直扑向那俏丽的女郎,呼道:“阿姊!”
杜菱歌稳稳接住少女,笑得露出两颗晃眼的小虎牙,“月娘实在是打小就很粘人呐!”
虽是谈笑,却不自禁现出几分哽咽情态。
宋迢迢只管赖在她肩头卖乖:“那阿姊觉着粘人的月娘好是不好呢?”
杜阙搁下茶盏,打趣道:“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来扬州的路上,属你小招阿姊最急,一匹乌孙新进的高头大马,竟险些教她跑散架了。”
杜菱歌眼波一横,宋迢迢亦抓着漏洞眯起眸子,嗔道:“阿兄却远不如阿姊思念我。”
杜阙一噎,立刻作揖讨饶。
适时,杜氏携着一名身着袍衫的郎君绕出屏风,同宋迢迢招手。
宋迢迢凑上前去,这才发觉来人生得眉目绮丽,眸光清润,原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娇娥。
她心下有了思量,果听得杜氏道:“这位是玉台为你聘请的沈先生,才高过人,在京城素有盛名,快快见过先生。”玉台是杜阙的表字。
宋迢迢敛衽低眉,叉手行礼:“月娘请先生安。”
沈群春望着眼前花软玉柔的小娘子,面色温和几分 ,颔首道:“我年不过二十,小娘子不必拘谨,拿我当友人看待也使得。”
语毕,又不疾不徐问了些学问上的问题。
宋迢迢对答如流,不卑不亢。
沈群春暗暗嘉许。
因是重阳节,杜氏早早设下宴席,只等着众人齐聚开宴。
宴上肥蟹、糕饼、菊花酒一应俱全,一行人推杯换盏,待得酒酣耳热,拿出一副玉烛来行酒令,好不畅快。
宋迢迢酒量浅,喝了三五杯滩成一团,杜氏索性将她安置在前院,此处亦有待客的厢房。
一夜酣梦。
*
三更天,息春院耳房。
更深露重,萧偃听着耳畔刻漏声,就着透窗的月色运笔题字。
他得贺太傅亲授,习得一手好书法,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先帝子嗣单薄,明面上只得两子一女,嫡系更是只有萧仰一人。
萧偃被迫朝乾夕惕,刻苦研学,其中便有以备万一的含义。
少年垂首转腕,倏忽间,一张玉版宣纸书尽。
他将貔貅玉镇纸压在信纸一角,抽出袖间的信件细看一遍,两厢比照确认无误,方才摇动窗角的金铎,召来飞鸽传信。
飞鸽扇动翅羽,在飒飒秋风中向南而去。
他挽起半湿的长发,穿过耳房与厢房间的隔门,却见临窗的酸枝木妆奁前空无一人,唯有铜镜倒映着满室烛光潋滟。
今日是萧偃守夜,宋迢迢还没有回来。
他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庭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身向门关行去,脚步声渐近,他加快步履。
迎面只见行色匆匆的碧沼,萧偃一怔,一贯的笑面不见了踪影。
碧沼被少年暗沉沉的瞳仁唬了一跳,萧偃自入府以来多是疏离自持的,即便不爱与人交际,面上也常带三分笑,并不惹人忌惮嫌恶。
少年那抹阴鸷的神色转瞬即逝,她一错眼,萧偃仍是那张昳丽玉面,但听他笑说:“碧沼姐姐是来取什么物件么?”
碧沼回过神来,道:“夫人外家来了人,是自幼与小娘子交好的表兄姊,久别重逢俱是欢喜,现如今吃醉了酒,要歇在前院。我特来拿些衣裳香膏送去。”
萧偃退至一旁,眼看碧沼将宋迢迢惯用的玫瑰膏子、玉色缭绫长衫带走。
这夜他仍是歇在那座玫瑰榻,没有失控的心悸,他闻着幽幽的辛夷花香,长夜开眼。
月沉日升,翌日又是风和景丽。
到底是吃了太多酒,纵然宋迢迢临睡前灌了一盏葛花汤,晨起亦觉得头昏脑涨,她拂开暗纹缎帘,欲要去窗边醒神。
宋迢迢正倚着凭几吹风,晨晖晃目,她睡眼惺忪,隐约从案上的菱花镜中窥得一道丽影,回眸见到穿着靛色衫裙的萧偃,半是惊半是喜,道:“燕娘是何时过来的?”
萧偃拾起镜边的玉篦,道:“昨夜碧沼姐姐来回跑了几通,为小娘子煮汤、擦身,这会子只怕无甚精神。奴来伺候小娘子梳洗罢。”
宋迢迢奇道:“梳头娘子是需有些真手艺的,燕娘何时习得了?”
萧偃笑笑,“小娘子宽厚,奴得了优待,也很该学着顾全主子。若论手艺,确比不得碧沼姐姐。”
宋迢迢自然应下了,她一头乌发稠密,萧偃握在手里,只觉着像一匹软缎,泛着柔润的光泽,几次从他指间溜出。
萧偃学东西素来很快,且他不缺耐性,一面慢慢梳拢着,一面不经意提起旁事:“奴听院里的婢子们闲话,原是小娘子的兄姊来访?”
“是了。”宋迢迢心里偏信他,即刻将全盘托出:“我外祖家有两位阿舅,大舅怜惜舅母体弱,膝下独有一子,字玉台,今岁过了殿试,现下应等着吏部守选。二舅则有二子一女,一位是二表兄逑风一位是小招阿姊,另养了一位同袍的遗孤……”
杜家累世书香门第,家风清正,教养的子女皆是明事理、重情义,故尔宋迢迢同几位同辈表亲俱能交好。
宋迢迢八岁那年陡然丧父,恰逢杜阙与杜菱歌在府上做客,二人怜惜她年幼孤弱,决意留下来与她作伴,一留竟是两年整。
起初宋迢迢常常蒙着被子流泪,眼皮都哭破了,杜氏强忍着丧夫之痛稳定局势,镇日忙碌,无暇顾他。
幸而有两位兄姊。
杜菱歌似她阿爹尚武好斗,可宋迢迢在孝期不得沾染此类,她也愿意舍下刀剑,时而陪宋迢迢翻花绳,时而陪她一齐坐在屋脊上发愣,防着不知事的小童作乱。
倘若宋迢迢依旧怏怏的,杜阙便给她讲各色游记、变文,讲他游学路上的轶事。到了夜里,三个人聚在廊庑,席地而眠,杜阙与杜菱歌轮班为宋迢迢打扇驱风。
这样的三个人,情谊怎能不深厚。
萧偃将原委探听清楚,既无隐患,便不再多话。
可他低垂的眼睫,混沌的心绪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淡淡的、不知名的酸涩。
他替宋迢迢挽了个轻逸的百合髻,选一只并蒂海棠的羊脂玉簪,斜挑鬓边,愈发衬出少女的空灵秀致。
宋迢迢对着镜面左右端量,赞不绝口,尔后欢欢喜喜的同萧偃说起沈群春入府一事,二人不日即可备书进课。
萧偃凝睇着少女与他交叠的双手,并不应答,转而道:“奴感念赵阿婆昔日的照应,意欲回报,小娘子可否允奴每月出府探望阿婆?”
宋迢迢爽快允诺。
萧偃扬唇一笑,狐狸眼眼角勾起,冷淡又惑人。
不谙世事的富家小娘子,他落魄时的藏身地,夺位路的踏脚石,实在不值一提。
不是吗?
*
杜氏在宅邸的西面辟出一个阔院,以作家塾,院内装潢陈设极为雅致,往后即是沈群春的寝屋。
沈群春定下规矩,依照国子监作息,晨集酉散。
早时由她讲经商、疏律诸类,过了午时,便是杜阙这位翰林学士宣讲典籍了。
两位夫子教习三位学生,正经在进学的却仅有宋迢迢一人,余下两位,杜菱歌是全然不入耳,萧偃是全然不尽心。
也亏得夫子们心宽,从不介怀,只管倾囊相授便是。
临到冬月,扬州城落下第一场雪,沈群春突然告假,据言她在京师的本家有急事,遂给女郎们允下半月旬假。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宋迢迢受不得冷,每日窝在暖阁里习字看帐、薅狸猫,间或剥些柑橘生津救燥。
杜阙趁着年节在扬州豪族间游走,萧偃则是忙于与旧部暗度陈仓。好容易闲下来,也不过是几人歪在一处打叶子牌。
然则杜菱歌是个闲不住的,连着四五日的叶子牌唬得她头昏脑涨,兴致全无。
这一日难得晴好,她忙不迭将宋迢迢从床帏中拖出来,塞进马车里,一行人叮里咣当往大明寺去了。
到了寺院,恰赶上庙会开张,百姓们在庙宇内外进香祈福、看戏耍乐,一路上游人如织,肩摩毂击,的确是热闹非凡。
杜阙护着两位妹妹往里走,逛了些香料、织物,买上两份炙羊肉,自去寻僻静的角落歇脚。
本朝的寺院素爱栽植山茶,冬日里山茶花陆续盛开,朱红雪白墨绿堆叠成浪,泼在晴光里既浓且艳。
宋迢迢倚在一颗葳蕤的山茶树下看戏,她抬手掩扇,藤萝色的广袖跌在肘弯,露出一段皓腕,琉璃步摇在她腮边轻晃。
伊人亭亭立在花间,是比之白山茶更清婉,比之红山茶更夺目的存在。
何庆躲在暗处痴痴地望着,他时时盯着宋府之人的动向,数月了,小娇娥终于出笼了。
他磨着利齿,为自己的歹心发怵,更为自己的贪念战栗。
他暗慕宋迢迢,天长日久,痴心渐重。
今日他必要夺得宋迢迢,万不能有失。
何庆沉着脸,不自觉的狞笑、蹙眉,显得颇为怪诞,他身后的小厮捏着手中的换情丹,佝偻着身子,双膝发软。
而在一切,都被本应在桥头村与赵阿婆相聚的萧偃,看在眼里。
他眉梢轻挑,忆起方才在禅房窥见的情形,不甚在意的侧目一瞥,继续转步向后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