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十三)
齐清猗本不打算与齐世言当场对峙了,偏偏齐世言给薛凌备了那一碗银耳羹。可能在齐世言眼里,只要薛凌一死,这桩陈年旧案就能息事宁人,仍旧天下太平。却不知当年无忧公主的亲手剪下的几支牡丹碾落成泥后,兜兜转转已经沾染了几人衣襟。
于是,一切被掀开。中间又被人添油加醋,更是一片五彩斑斓。齐世言惊鄂于齐清猗早知薛凌身份,却不与自己商量,置全家性命不顾。齐清猗无法接受父亲害死无忧,事后还大义凛然。
其实,都没有的。两人都没有,可两人都百口莫辩。那一晚父女荒唐言以齐世言颓然倒地为结局。齐清猗也没占着半分便宜,亏得齐世言不想薛凌死的太明显,下药甚轻,不然那一口银耳羹足以要命。
地上珠子终于拾完了,其实不多,佛家十八子而已。除去薛凌已经捡起来的一颗,只剩十七在地上。偏齐清猗在地上摸索了小半个钟头,捡一颗,歇半晌。全部拢在手心里,又蹲了好久,才站起来。此举不雅,她活了这些年,也没几次这般失态。
薛凌只是摸着平意不说话,任由齐清猗在地上折腾了大半天。事已至此,她已经没话好说了,况且,她也不擅长安慰人这种活计。更主要的,她也多少怀疑齐清猗让永乐公主去说无忧一事的用心。若不是觉得齐清猗还算良善,几乎就要肯定是为了试探魏塱了。若真是如此,因果循环,实在怪不得谁。
齐清猗坐回椅子上,清空了一个点心碟,将那一捧玉菩提一粒粒撒进碟子里,瓷玉相碰之声清脆,如钟如磬。
手上珠子全部搁到了碟子里,齐清猗才伸出一只手,将碟子推至薛凌面前。“落儿真好”。她哑着嗓子感叹了一句,笑笑道:“想来齐家,就来齐家,想入王府,就哄的我将你带进了王府,如今又要去江家,怕也是自个儿想去的”。她低了一下眼神,把那句“你当真想帮我保住孩子?”咽回了肚子里,转了口风,戚戚道:“不像我,只能为难自己的阿爹。”
既然你薛凌想去哪就能去哪,那当真想帮我保住孩子的话,也是能保住的吧。
薛凌看着齐清猗,就想起齐清霏那句“皮笑肉不笑”。果然是形容的很传神,这齐清猗,无论怎么笑,鼻子以上都是没有变化的,眼依旧是那个眼,眉仍旧是那个眉。只是两个嘴角微微一动,若高兴,就上翘的很些,若只是强颜,就是那么轻轻的一晃而过。相同点是,不管你怎么看,都觉得她这个笑容不由心,里头透着无尽的酸楚。
薛凌拈起一颗玉菩提,觉得这齐清猗跟苏夫人综合一下就好了,这两人俱是没事就扯出个笑脸,只是苏夫人的笑,让你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而齐清猗就让你怎么看怎么愁。要说愁,怎么也是自己最愁才对,这一天天过的,倒好像她成了最自在的那一个。薛凌惯受不了别人这样子,道:“我当时来齐府,只是想问问事情经过,并未作什么”。
“我知道”。齐清猗快速的接了话,只是语气还是那副哀哀的样子。她当然知道薛凌并未对齐家动什么手脚。毕竟在王府,那些手段她瞧过的。当时还不觉得,如今想起来,若是薛凌真要置齐家于死地,早就完了。亏自己的爹,巴巴的收了个义女,还以为是天降福星。
薛凌沉吟片刻,没有把那句“我迟早替你杀了永乐公主”说出口。齐清猗初初落胎之时,她是有这个打算。不管是谁动的手脚,她一定血溅三尺。可事情的原委,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而且,永乐公主牵连到了薛弋寒一事当中,薛凌并不能保证自己就真的能毫无顾忌的下手。
“无妨”。齐清猗突然提高了声调,不知这句无妨是说给薛凌,还是说给自己。她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醒了醒神道:“我坐在这,只是因为府里无处可去罢了。娘亲气我忤逆阿爹,余下几个妹妹不更事,我自顾不暇,还要编着各种瞎话哄他们,倒不如在你这,好歹能说些真话,落儿不嫌弃吧”。她并未撒谎,齐夫人一生安乐,根本没有手腕应对这覆家之祸。几个妹妹未经风浪,除了哭哭啼啼的追问如何是好,再无半点作用。她在薛凌面前,好歹还能卸下面具,露一露心头焦愁,在其他人面前,还得强颜欢笑。
薛凌心里头想的是“十分嫌弃”,嘴上却只生硬的回了一句“这是齐府,你自便即可”。她不想再陪齐清猗坐着,起身往软塌处走,想着今晚大抵是要在上面将就一夜。好在她不挑地方。
齐清猗在桌边独自坐了良久,偶尔给自己倒一口茶水往口里灌。她明明是想笑的,偏偏眼泪一直止不住。泪眼朦胧处看软塌上的薛凌,已经拿了支毫笔在描帖子。少女永远是最简单的发髻,一支素簪固定,几缕发丝垂在侧脸耳边,映着盈盈烛光,更显娇嫩。不似京中的千金小姐般富贵荣华,倒像山谷兰花,开的清幽,一副飘摇模样堪惹人怜。实际上,生根破岩之中,立足乱石之间,坚韧的很。
齐清猗无需走过去便知,三妹妹笔下大抵是本百家姓。她看过数次薛凌写涂这东西。以往不多想,现在却忍不住思量。薛家的儿郎,不说文韬武略,也该是书读千担吧。当年薛弋寒获罪,薛老太悬梁,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究竟去了哪,经历了些什么,才会把世间学问都归于那本少儿启蒙之作?
绿栀去了齐清霏院里,又回来了,见薛凌屋里有人,未多言语就退了出去。薛凌也没留人,只余光瞅了一眼,并未提着东西,那就是齐清霏收下了那包零嘴。再偏头看看齐清猗,仍是坐在那发呆。无端让她想起,那夜明县夜逃,自己抱着一堆发霉馒头,坐在树底下的样子。
她长叹一口气,叹完惊觉这几月时时刻刻都在叹气。再接着描桌上册子,“乐于时傅,皮卞齐”,描到此处,薛凌笔锋一停,久久再未落笔,浓墨滴落好大一点,正好落在那个“齐”字上。
这刚写好的齐字,被墨渍盖的严严实实,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