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贾铭(三)
5.
贾铭忽然厌恶起这一刻的自己,他绷紧了下颚,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不该开这场会,更不该浪费这时间。以至于他起身走出会场时都没有听清导员在身后的呼喊,他只是想快点去见班柠,仿佛没有她在的地方,连天气是阴或是晴、山洪或是海啸、末日或是黎明,那一切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想她现在是独自难过的,更不想,她认为她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只是……他不太确定,现在的她,是否会愿意见到他。
因为她是一个界限感很强的人,所以,坐在火车上的贾铭忽然就内心退缩起来。他从未这样不自信过,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就是在这样纠结又挣扎的思绪中,他度过了艰难的两天一夜,等再抬头去看,火车已经停在了终点站。
也就是班柠姥姥家的地址。
早在来的路上,贾铭就猜出这地方不会是什么富裕的村子,因为连村名都十分生僻,贾铭要百度才知道那个字叫什么。
酆石村。
贾铭要乘坐破旧的小巴士车才能辗转到村口,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暗夜中,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连绵却荒芜的村庄。其背靠远山,虽人烟稀薄,竟也有一番远离尘嚣的别致静谧。
雾蒙蒙的村口处,附近的远山在这乌蒙的氤氲中近乎失了轮廓,形貌极为浑浊模糊,而贾铭觉得自己脚下的路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朦胧。
泥路两旁的紫藤花早已枯萎零落,坠落污泥道,夜深无人见。
且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连狗叫声都没有,令贾铭觉得背脊发凉。
这村子死气沉沉的,他谨慎地打量着屋舍,见毫无光亮,但却能听见微弱的咳嗽声,便知这村子的确是有人居住的。
直至走到第六间屋舍,他见门是敞开的,就慢慢走到门前,问了声:“有人在吗?”
没人回应,贾铭壮起胆子,直接走进屋里。
屋内还算整洁干净,他看见有一双女款球鞋,是班柠经常穿的那双。
原来误打误撞走进的屋舍竟然就是班柠姥姥的家,只不过,这时的班柠并没在。
她刚刚给身在村镇医院里的姥姥买来了粥,打开保温杯,准备好勺子,但躺在病床上的姥姥摇摇头,用方言说了句:“我不想吃。”
班柠很担心她的状态,可她也知道不能为难这时的姥姥,所以又盖上了保温杯的盖子,轻声说:“那等你想吃的时候再喊我。”
姥姥闭着眼睛,有些疲惫地劝她:“阿柠,你不用担心我,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吧,我没事。”
班柠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静静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发呆,直到不一会儿后,她听到姥姥轻微的呼吸声才稍稍安心,因为她姥姥终于能睡着了,她很高兴。
也许的确可以趁这个时间去回去换个衣服。
班柠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这件好像已经穿了一个星期了,忙碌到根本没心情去考虑自己。似乎也没怎么吃过饭,水也没喝上几口,要不是前几天亲戚来帮忙,她或许也要晕倒在病床上了。
“不能倒下。”班柠很小声地警告着自己,“这种时候,我决不能倒下。”
她起身,轻轻关上病房的门,和村镇医院里的护士交代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又拜托医生随时关注自己姥姥的情况,一有问题一定要立刻联系她,她很快就会回来,只是回家去取下换洗衣服,来回也就顶多一个钟头……
医生有点无奈又怜惜地看着她,安慰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呢,不必太紧张,没事的。”
班柠点点头,其实心里还是不太释然,出了医院,穿过稀疏的人群,班柠走到路口时感到风很凉,她瑟缩了一下肩膀,忽然听到一声“师姐”。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去理会,可一直走到泥路对面,她感到有一大片阴影遮在她的头顶。
班柠感到奇怪的抬头去看,整个人顿时愣住。
6.
他站在她面前,大概是等得有点久了,脸颊被风吹得有些红,鼻尖也是红的,但看到她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后,他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二话不说地裹在她身上,还揉捏了几下她的手臂,很担心地问:“你穿得太少了,这种天气最容易感冒。哦对了,你吃饭了吗?脸色可不怎么好看,这段时间肯定也没有好好吃饭吧?”
他语速很快,像是刻意用滔滔不绝来掩盖这一刻的尴尬。
的确很尴尬,因为他到了班柠姥姥的家门口后,确定就是要找的地方后,他喊了很多次,直到把隔壁邻居喊出来后,对方方言太重,贾铭听不懂,最后那家邻居只好喊来家里会写字的孩子,用写的方式告诉他班柠一直都在村镇的医院里,因为姥姥一周前查出了癌症,只能住院治疗。
他就只好转战去了村镇医院,但是由于不知道她们在哪个病房,只好一直在医院门口等她出来。
外面很冷,他最初是坐在医院厅里等着的,可是村镇医院又小又窄,只有一层,很多病号都扎堆在厅内,他觉得自己碍事,就出去在门口等着。
也可以打电话给她问的,只是……他总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很多,也怕她会挂他的电话,而且来都来了,他一定要亲眼见到她才行。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半个月没见,她瘦了许多,下巴尖了不少,头发也长长地散在肩上。她外表上的变化令他有点紧张,但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她憔悴而明显的黑眼圈。
至于班柠,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贾铭,所以嗫嚅半天都没说出句像样的问候。
贾铭也被她的紧张传染了,不想让她有心理负担,便随口撒谎说:“我……我是路过这边的,因为有实习案子嘛,导员让我出来锻炼锻炼,刚好处理完,听你室友说你姥姥家就在这,想着去你家找你的,结果听这里的邻居说你在医院,你家谁病了吗?”
这样的假话明明很容易被拆穿,但沉浸在悲伤中的班柠也没心思去戳破,她只是说:“我还没吃饭,能陪我一起去吃个面吗?”
贾铭立刻点头:“我也没吃呢,我带你去吃肯德基。”
“村子里没有那种东西。”
贾铭尴尬地挠挠头,“好,那就吃清淡点。”
医院外面正好有一家当地小面,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其他顾客,已经快要晚上8点了,很少会有人这个时间来吃晚饭。
贾铭怕班柠吃不饱,点完面之后又追加了店内唯一的荤菜——酱牛肉,但班柠只专心吃她的清汤面,牛肉一口都没碰。
他不停地给她碗里夹肉,又拿来雪碧,很细心地选择了常温的,结果又觉得不妥,换了温热的花生露。
吃完之后,班柠想要回去医院一趟,要贾铭在这里等她。
贾铭以“这么晚了你自己走夜路不安全”为由而黏着班柠一起去了医院,不过他知道分寸,到了病房门口,他乖乖地站在走廊等着,班柠进去看了看姥姥,确定姥姥已经睡着了之后,她才如释重负地走出了病房。
“你姥姥她……没事吧?”贾铭很小心地问。
班柠没回答这个问题,她看向贾铭,“我要回家取点衣服,你和我一起吗?”
“一起。”贾铭好像很开心她能邀请自己似的。
等到回去了班柠姥姥家,已经是10点钟的事情。他们两个是搭乘着一辆顺路的拖拉机回来的,略显艰苦的交通条件令贾铭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到班柠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就越发难过起来。
班柠去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贾铭独自坐在角落的凳子上。
木柜上摆着一张照片,像是全家福,班柠站在中央,她笑得很甜,一脸的青春肆意,像是才刚刚12、3岁的样子。
而她身边的人,贾铭谁都没有见过,他好奇地想要去拿照片,班柠却在这时换好衣服走出来,有点困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贾铭停住了动作,摇头说,“没事。”
“我得回去医院了。”班柠手里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提包,“我拿了些衣服去给姥姥,走吧。”
贾铭跟着她走出家门,顺手从她手里拿过提包,有点沉,幸好他陪着她回来了。
7.
然而刚走出一段路,就下雨了,但路上除了泥泞,再没有顺路的拖拉机。而雨越来越大,贾铭和班柠只好暂时坐到一旁的草棚长椅上躲雨。
班柠一心记挂着姥姥,贾铭看出她的焦虑,很自责地叹了一口长气:“我应该把驾照第四科早点考下来的。”这会儿就能有驾照了。
班柠没吭声。
贾铭欲言又止,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就又抖起了腿。
班柠的目光落在他晃动着的双腿上,“你心烦的时候,就会这样。”
贾铭“啊”了一声,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小动作,“确实是……有点心烦。”
“你……听说了吧。”她垂着眼,“我姥姥的事。”
贾铭点点头。
班柠很平静地望着眼前的雨帘,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被雨水沾染上了水气,倔强地翘了起来,她终于说出来:“其实我早应该察觉的,我姥姥前阵子总是会打电话给我,每次来都像是来告别,她那时已经在犹豫该怎么和我说出口吧。”
结果第一句说出来后,班柠就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样说个不停:“她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我真怕会失去她。”
贾铭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你别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贾铭忍不住小声说了句。
班柠却立刻否定他:“你什么都不懂。”
贾铭吃了瘪,只好闭嘴。
“我也什么都不懂。”她眨眼的一瞬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无声无息的,她甚至都没有变化表情,像是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似的,“可能我的人生注定如此,总是身不由己。”
贾铭不太能赞同现在的她,尽管他知道她只是需要倾诉,可他还是很担心她这个状态,忍不住纠正她:“师姐,我不是很喜欢你这样说,就算你觉得人生身不由己,可你有权决定去过怎样的生活,毕竟明天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你只能是好好的过好现在的这一分这一秒,不管怎样,这一分这一秒是真的……”他迟疑了片刻,斟酌着:“我是说,我们像现在这样一起坐在椅子上避雨的时光,是真实的,至少我陪着你的这一刻,都是真的。你——”
“你不是孤单一人。”他突然这样说。
等到雨势渐小,二人又重新起身去往医院。
只是去往医院的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到了医院,他就在走廊外面等着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贾铭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毯子,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看病房里头,班柠趴在姥姥的床边还没醒。
贾铭看了一眼时间,早上6:05,他吸了吸鼻子,又打了个喷嚏,然后就快步出去买早餐。
趁热带着小笼包和热粥回去医院,刚好是6:30。到了走廊,一眼就看见班柠扶着姥姥从病房出来,三人就这样撞见,贾铭赶紧向姥姥鞠躬,问候道:“姥姥好。”
姥姥的脸色苍白,面容也是十分憔悴,但望着贾铭的眼神却很慈祥。
班柠在这时略显局促地对贾铭说:“我要陪我姥姥去外面走走,你可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不用一直在这里帮我了。”
她强调了“帮”字。
贾铭点点头,把买好的粥和包子放到了走廊的长椅上:“早餐,你记得吃。”他戳了戳鼻子,吸弄几声,嗓子有点含糊不清,最后对班柠说:“需要我的话,你再打给我。”
“好,再见。”班柠的语气很焦急,目光停留在那两份早餐上,竟忘记了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