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告白(三)
“今天也是?”
“你指什么?”
“今天你也是想看看我,所以碰巧救了我?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哪里,什么时候又不会在哪里?”
贾铭笑了,那笑容有点顽劣,像个孩子。
“这问题涉及我的隐私,我一点都不想回答。”
“可这问题也有关我的隐私,你必须回答。”
贾铭他抿着嘴角,转开眼,语气平缓:“你其实很清楚答案。”
班柠怔了怔,然后不自觉地别过脸去,蹙起了眉。
察觉她微小的心境变化,贾铭的眼底浮起了些许黯光。他知道,此刻的班柠心里有很多疑问,譬如是“今天那辆驶向我的车,真的是偶然吗”,“有人打算要我的命,你是打算袖手旁观还是挺身而出”。
可是她一定是觉得问了也没有多大用处,所以才没有说出口。
快要到达派出所的时候,贾铭还是忍不住问她:“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可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愿意等你告诉我。就算要很久也没关系,因为——”他已经等了很久,他很擅长等待。
班柠并没有看他,她逆光而站,表情模糊不清,贾铭只能听到她问:“你知道人为什么在遭遇重大创伤,或者是濒死的绝望也还会选择活下去吗?”
贾铭微微摇头。
“因为人活着,一定要有精神支柱。”班柠终于抬起头,定定地凝视着他,那话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说给他听,“如果没了精神上的支撑,断了念想,那这个人是根本活不下去的。水也好,空气也好,食物或是金钱也好,那些东西只能够支撑肉体,可意念,却是要有个盼头。”
贾铭皱了皱眉,却说:“那不应该叫做意念,而是执念。”
“人人都有执念。”班柠说着,从贾铭的手里接过自己的雨伞,纤细的手指轻触到她的掌心,非常小的面积接触,却沾染彼此身上的温度。
贾铭再没说什么,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派出所,正打算走进去,却忽然看到之前负责第二起案件的小组民警正在门口同一名男子谈话。
班柠也循着贾铭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男子在雨天也戴着墨镜,而且走路的时候,腿有些跛,班柠的眼神立即充满警惕。
她知道那个人。
赵虎。
8.
早上6点的时候,班珏琳就出门去三站路开外的店里买早餐,快要到8点时,她才拎着打包好的早餐坐上了公交。
今天她休班,坐车的期间收到了贾楠楠的短信,她说车子已经修好了,想问班珏琳什么时间去店里取比较方便。
班珏琳和她约了晚上,两个人可以一起吃顿饭。
这个时候,公交已经到了站。班珏琳愣了愣,走下车的时候心中有股怅然。
昨晚看到的那些记录还没有来得及和班柠同步消息,而且,她自己还没有找出“另外的目击者”的证据,心里总是有些沉重。
走到家门口时,她掏出钥匙想要开锁。脚下却被一个障碍物绊到,这才发现只有自家楼层的声控灯坏掉了。
雨天的楼道里黑暗,没有声控灯十分不方便。
她用脚踢了踢那个障碍物,似乎是装得满满的垃圾袋。真是奇怪,是谁把垃圾放在这里的?自从陆媛死后,整个楼层只住着她一个人而已,难道是保洁阿姨落在这里的吗?
班珏琳不太高兴地蹙起眉,这才将钥匙插进锁孔。
蓦地觉得不对劲。她今天出门时没有锁门吗?为什么只向右转了一圈,房门就打开了?平日里她都会习惯性地向左锁三圈,这样开门时也要向右打回三圈。
察觉到不妙,她飞快地推门而入。客厅里并无异样,整齐如一,就像她今早离开时的样子。
可是直觉催促着她跑向自己的房间,再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惊呆了。
房间里凌乱得一片狼藉,书柜里的书籍全部掉落在地,充气沙发被掀翻,电脑打开着,原本放在床下的箱子也暴露在外,墙壁上的简报、照片和计划也全部消失不见。图钉则是散落满地。
班珏琳表情惊愕地站在这个散乱的小空间里,周围是四面苍白的墙壁,她脑内响起巨大的嗡鸣声,愤怒与诧异吞噬了她。
她紧紧地握起双拳,猛然抬起腿来一脚踩扁了空空如也的纸箱。
黑暗冷寂的海面上,有气泡在咕噜咕噜地浮现,水底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冒出来。那东西在笑。
以碧绿之眼凝视着水面上的人们所表现出的不安与仓皇,那东西发出了窃喜般的阴郁笑声。
9.
坐在审讯室里的赵虎看着头顶上白寥寥的灯光,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曾在街边小酒馆里打零工才能维持生计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在大街小巷地做着零工,洗菜、洗盘子、收拾垃圾桶,晚上再在酒馆的员工宿舍里挤着水大通铺,哪怕日子过得很艰辛,可他却觉得多姿多彩。
酒馆、洗车店、餐馆、面馆……都是底层农民工们时常出没的地带,其中也不乏一些“伺候瓦匠”的女工,他们在吃面的时候总是会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即便是男人听到也要脸红的玩笑话,赵虎就在他们旁边洗着盘子,时而也要被她们调侃上几句。
“小兄弟,你几岁了啊?看你嫩得很,怕是还没十八吧?成家生娃了没?”
赵虎也不吭声,默默地洗了一个又一个盘子。
就有女人大声笑起来,那笑声像是在刻意炫耀着什么一样,说:“连个小娃娃你也要调戏,人家年纪轻轻出来讨生活已经够不容易了,你可不要欺负人。”
类似的拿他取乐的行为他已经习以为常,并且还觉得很受用。他挺喜欢被别人关注,只有那样,才能证明他是个活人。
而当他抬起头来,看到的是镇上遍地拔起的高楼,仅有一方小小的天地,却也如城市般五脏六腑俱全。
唯独精神与灵魂是空虚的,在镇子上,总会听到东家骂西家、张家骂李家的污秽之词,有时还会在小胡同里出现嗑着瓜子的揽客女。
洗脚房很多,挂着的牌子却都是“按摩店”,偏僻的理发店里总是会出现猫腻,在这种远离希望的闭塞之地,人们对世间的悲欢离合早就习以为常,远不如猪肉涨价时带来的冲击与震慑大。
他将洗好的盘子擦拭干净,端回后厨,再去老板那里领取洗盘子的钱。最后走出店里时,每次都是夜里五点多。
夕阳正西下,黄昏的金芒从天边扑面而来,晃得他眼睛生疼。他想到自己日后的每一天都要这样过下去,看似安稳,却始终穷困潦倒。
街边与他同龄的男生骑着最新款的自行车,穿着重点高中的校服,和同伴们三三两两地打嬉戏。路过小商店时,他们会大方地互相请客,喝着冰镇可乐。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彼此的人生却天差地别。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就对人生毫无期待了。
就像此时此刻,开门声传进耳里,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两名警察,一男一女,依次坐到了他的面前。
中间隔着一张审讯桌,朱琪将记录本放到上面,摘下笔帽,看了一眼身旁的贾铭,点头示意。
贾铭心领神会,面向赵虎,语气温和地开场道:“您好,我是负责此次审讯的民警贾铭,接下来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工作。”
10.
时间为8:10分。
派出所的民警们几乎都已经到岗,开始了正常工作。
班柠和老赵走进审讯监控室里的时候,贾铭和朱琪那边的审讯已经进行了7分钟。
其实本不该是由贾铭负责的,因为赵虎是长钢企业的人,贾铭理应避嫌。但贾铭说自己与这个人素不相识,更何况自己已经半年没有回过家,对父母、对工厂的一切都一概不知,他不想放弃参与这种案件的机会。
派出所就打了一张承诺书,要贾铭签字并按下手印,做了保证之后,才同意他负责这次审问。而且,有朱琪在场的话,审问也不会出现问题。
班柠盯着监控的画面,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略微眯了眯眼,问了句:“为什么突然找他来接受调查了?”
老赵双臂环在胸前,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二组在跟进第二起雨夜遇害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端倪,长钢企业的专用1号车的备用钥匙在这个人的手上,也就是说,第四起的李檬遇害案当天,开走专用1号车的嫌疑人增加出了一个赵虎。”
班柠有点意外地皱起了眉。
坐在监控室前的警察指着画面说:“他倒是很配合审讯,从刚才开始就有问必答,也没有任何敷衍的意思,态度很好。”
老赵凑近显示屏,眯了眯眼:“听说他是长钢企业的三把手?看着可挺年轻的。”
“就是脚有点瘸,其他的看上去都挺正常的,比长钢之前那些来接受调查的人像样多了。哼,就那个叫什么崔琦的,一身油腻的派头,让人不舒服。”
班柠则是对他说了句:“把监控的画面再调大一点。”
警察照做,班柠目不转睛地盯着赵虎的脸,她发现他时而会瞟一眼摄像头,就好像很清楚这边有人在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也就是说,他是在表演。
正因为盯着他的观众不少,他才尽情挥洒起自己的演技。
审讯室里,贾铭的问题很尖锐,没有任何回旋余地,都是直指核心地带——
“除了崔琦和你之外,长钢企业里还有人有专车1号的钥匙吗?”
赵虎摇摇头:“没有,只有我们两个。”
“你确定?”
“确定。”
“难道长钢企业的老板没有专用的司机?”
“有,但是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以前是每辆车都有固定的司机负责,现在不是,是有专用的司机来负责开老板自己的车。”赵虎说,“这是为了防止公车私用的现象出现。”
朱琪将赵虎的每一次回答都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在贾铭问到李檬被害当天,是谁开走了那辆1号车的时候,赵虎的回答也很真实:“是我。”
“也就是说,崔琦那天的确没有在县内吗?”
赵虎点点头:“他那天有市内的培训,所以去了市内,车子就由我来用了。”
“你刚才不是说,长钢企业没有公车私用的现象存在吗?”
“只要是在为公家做事的时候稍微处理一下个人的问题,就不算是绝对的公车私用。”赵虎笑了笑,“企事业单位,对这方面没那么严格的,不像是你们公务员,规矩多。”
朱琪看向贾铭,使了个眼色,贾铭心领神会地点头,问赵虎道:“作为崔琦的上级,你是怎么看待你的这位下属?”
赵虎有点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太确信地反问:“这样的私人问题也在接受调查的范围内吗?感觉像是考核业绩似的。”
“不算私人问题,你可以从工作的角度来回答。”
“他在工作方面嘛,是没什么大毛病,是个急性子,难免做事会粗心些,但也有效率,有利有弊吧。”
贾铭捕捉到了他言辞中的漏洞,“工作方面是这样,那生活方面呢?”
赵虎的笑意更深一些,他说了句“你刚才还说是只回答工作,这会儿又绕到私生活上了”,但也还是认真地回答道:“崔琦这个人吧,我们年纪相仿,他比我进场晚个5年,但算是厚积薄发的类型,很认干,很能吃苦,可能学历不是太高,但后期也读了一些在职的成人教育,是个愿意提升自己的人。”
赵虎说自己与崔琦在私下里的来往并不多,他自己本身不是个爱热闹的性格,但崔琦好客也善谈,朋友不少,当然了,异性朋友也是不少。
他交往过很多不同类型的女性,但偏爱25岁以下的年轻女孩,而且也吹嘘过“未成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