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老崔老班(一)
时间为6月底,蝉鸣声乍起的夏季,12个月份中最为高温的时期。说得夸张一点,就算在出门时将凉水浇满全身,也还是会感觉水分很快便会被焦灼的炎热所蒸发,尸骨不存。
而就是那样的夏季,承载了他们四个人开始的长达10年的共同记忆。
但准确来说,第四个人是后来才加入的,毕竟班家的三兄妹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了。
那第四个人,便是陈寅。
在陈寅出现以前,将三人排出一个队伍的话,便是班泯走在最前面,班柠大摇大摆的走在他身后,回过头去可以看到拼命追赶他们的班珏琳。
陈寅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双双意外身亡,说是双双,实际原因是父亲在他3岁那年破产,由于承受不了巨大压力而卧轨自杀。母亲几乎是紧随其后殉情的,根本没有考虑到丝毫有关陈寅的事情。所以留下孤儿的他被亲戚们推来推去,最后只能沦落去了孤儿院里生活。
陈寅是个早熟的小孩,总是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别人的眼色,并且习惯性地去揣摩他人的心思,好像掌握了对方的一举一动就可以让他感到安心一般。
但他不懂的是,一个完整的独生子女家庭就像一只精准的钟——母亲是时针,父亲是分针,孩子是红色而鲜艳的秒针。父母聚在的家庭,小孩的成长轨迹是瞬时的,缺一就会坏了时差,因为秩序被毫不留情的破坏,没有半滴怜悯之心。
比起他在幼年时的自作聪明,收养他的老崔却早早的明白了那个道理——
老崔回想自己的过去,他生活在一个虽有秩序,可却充满了压抑与破败的家庭。
从他稍微记事开始,他的父亲与母亲的争吵就是无休无止的。他的童年甚至于是他的少年都是灰色阴暗的。
父亲自下岗之后便忙于酗酒与赌博,甚至还有偷窃。但即便是偷来的东西他也不会填补家用,反而是自我挥霍,除非他偷不到东西,便会去翻母亲的存款。母亲除了哭就只会骂,那种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争吵声成为了老崔幼时的唯一深刻回忆,即便是多年后也从未停止,于是它成为了老崔心中某种扭曲而畸形的因素。
起初,他也会像所有单纯幼童那般为家庭争吵而暗自伤神哭泣,只是经历多了,便也不由自主地麻木了。他反而会温和地笑,伪装成懂事乖顺的模样,对身边每个人。因为那样,可以得到父母所无法给予他的东西。
是从那么小开始,他就为自己决定了今后人生的道路。
身边没有可以用来作为参考物的成长对象,他经过困苦的迷茫,便选择了永远相信自己。
而他成年之后所经历的痛苦更加明显,妻子,孩子的相继离世,都让他变得越发铁石心肠了。
然而,陈寅却是那个唯一可以揭穿他面具的存在。
年幼的孩子仿佛洞察了他的心,一眼便看到了他的胸腔中像是布满裂痕的蛮荒之地,沿途遍地的纵深缝隙,没有树根能够植入他的心底。
除非有人想真心尝试着去小心翼翼地呵护灌溉,并且有着足够的超乎常人想象的耐心。
“师父,你喜欢大家都说着赞美你的话吗?可你是真的喜欢吗?”在老崔收养陈寅的第一年时,陈寅问着他这个问题的时候,眼中有困惑,“为什么我有时看着你对大家笑,眼睛里却充满了悲伤和难过的色彩呢?”
老崔该怎么回答他?又能怎么回答他?
老崔不知道,这问题让他感到惊愕,甚至长时间的哑然。
是从那时他开始对陈寅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这个孩子有着自己的思想,注定他不可能会安安分分、循规蹈矩地度过平凡的一生。
2.
所以,老崔很愿意让班家的三孩子和陈寅在一起,对于老崔这样的人来说,班家的所有人都如同是可以照耀黑暗的阳光。
班泯再如何不学无术,他也是在呵护里长大的孩子;班柠和班珏琳时常和一群小女生们在巷子里跳皮筋,笑得无忧无虑。
其实不仅是老崔,连陈寅自己也觉得他会和班家的三孩子一直这样在一起。
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不过是茫茫人海中随处可见的任何一个对外封闭对内满足的小团体,各自鉴证与经历彼此的成长,听着时间无声无息的流走。
是老崔的死,将陈寅的平静毫不留情地粉碎。
而面对老崔的死,陈寅在经历了痛苦与绝望后,发现有一条通往深渊的无尽的单薄阶梯,他抬起脚,没有迟疑地踏了上去。
他孤单一人,拼命地拔开荆棘走在鲜血淋漓之中,他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可以令老崔安稳长眠的结果。
可是时间越久,他便越发的恐惧。尽管这恐惧来得莫名其妙。
而他仍旧决定要亲手揭露真相。
于是,坐在班泯身边的陈寅终于决定将自己这些年独自面对的真相说出来。
他望着球场上奔跑的身影,就好像觉得那是自己永远都无法再体会到的快乐,他的心早已经被黑暗吞噬,也许唯有此刻,他能得到一丝得以倾诉的喜悦。
“我觉得你爸——”陈寅顿了顿,再不迟疑,“班叔叔是被人害死的。”
坐在他身旁的班泯怔了怔,感到不可思议地转头盯着陈寅。
陈寅不打算兜圈子,他直截了当地告诉班泯:“长钢企业。”
班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害死我爸的人是长钢企业?”
“因为我师父,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崔叔叔?”班泯的眼神有些闪烁,“可……崔叔叔不是贪污——”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因他联想到了老班目前的罪名。
私吞赎金,畏罪坠楼,这些子虚乌有的污蔑令班家的三个孩子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长钢企业夫妇的采访一经播出,他们就已经占领了舆论的优势,且就算没有这采访,面对资本与强权,普通人的反抗也如同蝼蚁,简直微不足道。
再想到自己近来在学校里遭遇的种种,一切都不再像是偶然,而是早就已经被编排好了的戏码。
“走,和我来我家。”陈寅率先站起身,“有些东西,你应该知道了。”
班泯已经不再是15岁,更不是16岁和17岁,他已经18岁了,是一个成年人,理应担当起命运赋予给他的使命。
即便如今的他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可他不打算放弃追寻真相。
于是,他二话不说地从椅子上站起,跟着陈寅走出了体育馆。
3.
回到了陈寅家的大院里,陈寅开始一件一件地告诉班泯,自己14岁的时候,曾经去监狱里探望过那个和老崔一起被抓进去的女秘书,姓何。
被判刑7年的她好像已经没有了名字,只剩下一个编号,3796。
那天是下午两点五十分,天色阴沉,无风,闷热,左胸口袋上缝着3796编号的犯人正蹲在操场上拔草。
身后的狱警喊着她的编号,有人来探视她。
这个犯人的目光略显呆滞,姣好但却苍白的脸上是一双浑噩的眸子。她行动缓慢地起身,随着狱警穿过操场、长廊、高墙,然后进了一个窄小的隔间。
这一次,坐在对面的人并不是她的家人。
是个陌生,清瘦,但眼神却十分锐利的少年,看上去只有14、5岁的模样。
“我认识你吗?”明明是惊诧的话,但编号3796却格外平静地问。
“我叫做陈寅。”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不可能不认识我,但你一定知道我养父,他姓崔。”
她的表情微微一边,有些茫然地说道:“他人已经死了,你还想来问什么呢?”
14岁的陈寅努力平复自己心中的愤怒,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语调保持着平和,他说:“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他。”
3796依旧面不改色,但她忽然反问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真相?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因为谁死?”
陈寅刚要开口,却听见她继续说:“这些问题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每个人都想知道,大部分人并不会关注我这个人本身,他们想明白的不过是崔会计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可那又怎样,就算知道了真相,就凭你自己一个孩子,能斗得过吗?”
陈寅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愕,3796却不打算说太多,她似乎也怕自己的下场会变得和老崔一样,只叹息一句:“孩子,过去的事情就让那些都过去吧,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不要把自己的未来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人死不能复生,真相也不能带给你快乐。”
可她低估了陈寅追寻真相的决心,从那之后,陈寅几乎每周都会来见她,作为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陈寅表现出的真诚与理智也令3796开始动摇。
就这样维持了一整年,3796终于给出了一些线索,但她不能多说,只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凭自己的能力查出背后的一切,你要理解我的处境,我还想活着,所以我已经将我能告诉你的都给了你,别再来找我了,要是被他们发现,咱们两个谁都跑不掉。”
而凭借着她给出的地点,陈寅真的在那里找到了老崔留下来的证据。
“是小的时候,师父总会带我去的郊区那边的一个小水厂。”坐在桌子旁的陈寅垂着眼,手指敲打着茶杯,他问面前的班泯,“你还记得水厂旁有个废弃的木屋吗?”
班泯点点头:“记得,崔叔叔总带咱们去那里钓鱼。”
“师父在木屋里藏了一个铁盒子,上头盖满了好几层树皮。”陈寅说,“我按照那个女秘书给的线索去了那里,翻找出了铁盒子,发现里面装着一些发票,都是盖着长岗企业公章的。”
班泯微微皱眉,“崔叔叔是长钢企业的会计,留下盖有公章的发票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发票的数额都很高,而且是假票真开。并且都不是师父签的字,他作为会计,必须每个票据都要经手,但那些发票明显是将真实的货物销售后持收入不入账,我听那个秘书说,长钢企业经常利用这种手段来维持‘小金库’,用假票据来掩盖各种不合法的支出。”
班泯像是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长钢企业利用,不……应该是强迫崔叔叔做了很多假账,然后再将所有罪名都扣在崔叔叔的头上,最后害他锒铛入狱——”
“不仅如此。”陈寅眼里闪现出一丝恨意,“他们怕东窗事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人在监狱里做掉了我师父,伪装出一副‘畏罪自杀’的姿态,企图将假账的事情全部销毁。”
这一番说辞令班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觉得背脊发凉,身上不停地窜起寒意。
好半天之后,他才重新开口道:“可是,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师父留下的发票就是最好的证明。”陈寅站起身,从电视机面前,“他一定早就料到了长钢企业会对他下手,所以才事先留下了这些线索。”
班泯其实看不太懂那些票据,在他眼中,那些票据如同天书。
不过,他明白发票上的数额十分可怕。就算是他,只看上一眼而已,就知道这些账目绝对不正常。
而且,发票上面并没有作为会计的经手人的签字,可公章却已经盖得完完整整。这就说明在会计经手之前,长钢企业早就已经明确了这些发票的数目,身为会计的老崔不过是个做假账的工具罢了。
“更何况,师父在出事之前,也曾经想要带我离开这里。”陈寅回想起往事,略显悔恨地长长叹气,“他总是想要将我送走,当然,我当时毫不知情,所以才会不停地和他抗争。”
班泯默默地听着陈寅似忏悔一般的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