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四十六章·“糖（8）”

当苏明安换完躯体，已经过了两天。</br>白发人仍坐在桃花树下，安静地睡着，花雨交织于他们的眉眼。</br>“我回来了。”苏明安唤了一声。</br>玥玥垂着头，没有回应。</br>“起床了。”他又唤了一声。</br>她依旧没有回音。</br>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手一直僵着。直到一瓣桃花，落上他的手指。</br>指尖没有半分气息的流动。</br>她已经停止了呼吸。</br>她最后应该是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孤独地从天亮等到天黑，一直远远望着桃花林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回来……直到她停止了呼吸。</br>苏明安埋首，将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臂内侧，静止了好一会。空气里只有小凯放低的呼吸声。</br>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无比漫长，苏明安始终没有抬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br>直到苏明安终于抬起头，仿佛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br>“你说过，你寿终后，灵魂会找到新的躯体。我相信你的话。”苏明安说:“小凯，搭把手。”</br>小凯勤勤恳恳地把土挖开，苏明安把玥玥放在了木棺里。应她的要求，这不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没有放什么鲜花与遗物，只是平平淡淡地填了土。</br>“……父亲，您真的相信人死后能复生吗？”小凯低声说。</br>这十几年来，小凯对玥玥叫“大人”，却对苏明安一直叫“父亲”，怎么都纠正不过来。</br>“嗯。”苏明安应了一声:“按照原定计划，我跟你去内陆吧。”</br>“好！那我去给您收拾行李，您坐在这等就好。”小凯欣喜地放下铁锹，不顾身上满是泥土，朝着房子跑去。</br>“唰！”</br>苏明安忽然听到了刀刃刺破血肉的声音。</br>滚烫的鲜血溅在脸上，他的瞳孔缩紧。</br>一柄尖头手杖贯穿了小凯的胸口，鲜血淌了一地。不知何时出现的金发男人“唰”地一声拔出手杖，拿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杖染了血迹的桔梗花。</br>小凯似乎还没断气，仍在挣扎，金发男人抬起一脚，瞬间碾碎了小凯的喉骨，脚尖反复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随后，男人像丢垃圾一般，把染血的丝帕扔掉，任由它随风飘去。</br>斜阳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金发男人侧头，耳边的蓝宝石坠微晃，望向苏明安，露出微笑：</br>“……找到你了，我的朋友。”</br>不需要任何问询，苏明安知道这是谁。</br>“我以为，时间会长一些。”</br>“怪我来得太快。”金发男人往前走。</br>“你之前附身别人时，还不能直接杀人，现在怎么可以杀人了？”苏明安说。</br>“有些生命本就属于我，我当然可以收回它。”</br>“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这里的？是我回圣城的行为，让你察觉了吗？”</br>“嗯……更早之前吧。”金发男人垂眸思考：“大约在你第一次出海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不过我觉得，你值得体验一场幸福的人生，所以等到她死了，我才出现在你面前。”</br>……居然那么早。</br>叠影说：“让神明度过平凡人的一生，来这种偏僻的地方了却残生、种田织布，这就是你们人类想要的？我实在看不出对你有半分意义。”</br>桃花林外，上百道阴影靠近，都是被叠影蛊惑的人类，大多是士兵与农民。</br>就在此时，</br>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牢牢拽住了叠影的脚踝。</br>“……停下。”倒在血泊里，早已没了呼吸的小凯，缓缓抬起了头，他黑沉的眼眸仿佛藏着深渊：“不要伤害我的父亲。”</br>“我特意早早让你退场，免得坏了你自己精心打造的人设，你居然非要站起来。”叠影一脚踹开小凯。</br>小凯被踹了一脚，很快站了起来，他胸口的伤不再流血，就连脖颈粉碎的骨头都已经愈合。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他再一次拽住了叠影：“不许伤害我的父亲。”</br>“……”苏明安瞳孔微缩。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报童，居然也不是简单的人？</br>他忽然想起与小凯的数次见面，小凯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才让玥玥生出了收养小凯的恻隐之心。所以……哪怕是那些身上的伤痕，也是小凯刻意所为？就为了引起苏明安的怜悯之心，收养他？</br>可那个时候，小凯才十二岁，他怎么可能有那么重的心机，苏明安又凭什么这么吸引他……</br>苏明安盯着小凯，思索着这到底是谁。</br>小凯望向苏明安，语气骤然变得深刻，仿佛终于揭开了所有伪装，低沉地喊了一声：</br>“……父亲。”</br>……</br>【“你居然不记得我了？”男人紧紧盯着苏明安，半晌才说：“……你连自己亲儿子都能忘，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爸爸。”】</br>……</br>刀尖割开皮肤时，萧影感受到了愉悦。</br>神明献祭后，他彻底成为了千古罪人，圣城不接纳他，各个时代都排斥他。</br>他像个被流放的孤儿，住在偏僻的小屋里，抱着桃花酿，一醉就是好几天。偶尔醒来，就拿起刀自残，醉过去了，就抱着黑鸟雕塑睡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br>他始终记得神明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是极为冷淡的眼神。可以预想到，神明身后的十亿观众，也一定用最恶劣之词辱骂了他，即使他们站在他的立场上，也大多会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但在镜头下的，毕竟只是他。</br>割到鲜血淋漓后，萧影仍然无法感到“被救赎”的感觉，他盯着坑坑洼洼的手臂，叹息道。</br>“……怎么办呢。”他抚摸着怀里的黑鸟雕塑：“苏明安，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br>他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病了。</br>……在神明献祭前，他割断了一小截神明的白色触须，碾成碎末，当作神明的骨灰。在黑鸟雕塑上开了个口，把这些“骨灰”全都存了进去。这样一来，每次他割开自己，让黑鸟雕塑看着自己，仿佛就是一种赎罪。</br>不然，他没有任何能赎罪的事了。</br>大脑源源不断给他分泌多巴胺，让自残变成了愉悦的体验，他用身体的每一处伤痕提醒他自己……他曾经为了无法取舍的选择，害死了心中的白塔。</br>有一天，他的酒终于喝完了。稍微清醒时，他找上了叠影，用的是叠影以前给他的通讯器。</br>……</br>【白沙小景：在吗？】</br>【草莓西米露：（自动回复）有事直说，不要问在不在。】</br>【白沙小景：你把苏明安带上星空了，他还活着吗？求你别伤害他。】</br>【草莓西米露：……（已读不回）】</br>【草莓西米露（过了半年才回）：……我跟你很熟？他已经死了。】</br>【白沙小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吞噬他，你这种高维者根本不会有感情。是我……害死了他。】</br>【草莓西米露：给你三句话的机会，如果说不出一句让我感兴趣的话，我会永远切断你的联络线。我还有新的目标要找，没空陪你这种低维人类感怀旧事。】</br>【白沙小景：你最后放过了我和我母亲，我还以为，你真的对人类有感情，结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就……不想与我聊了。】</br>【草莓西米露：你还有两句话的机会。】</br>【白沙小景：他的尸体在哪？求求你，告诉我吧。】</br>【草莓西米露：尸体没了，有也不会给你，鬼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你还有最后一句话的机会。】</br>【白沙小景：……我想和你做交易。】</br>【草莓西米露：哦？这句话终于有了点意思，你留住了我的兴趣……说吧，什么交易？】</br>【白沙小景：我把我的灵魂、我的转世轮回、我的一切都献给你。只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补偿苏明安。哪怕他已经……死了。】</br>【草莓西米露：你以为你的灵魂跟苏明安一样宝贵？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提出我感兴趣的条件。】</br>【白沙小景：我的条件是……诺尔·阿金妮的一些事。】</br>【草莓西米露：……】</br>【白沙小景:当然，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信息，不是把柄，只够满足你小小的好奇心。】</br>【草莓西米露：你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br>【白沙小景：我本来就不是好人，不需要任何人评判我的善恶。我还拥有和主办方聊天的机会，相信一点背景信息，主办方还是乐于告诉我的。虽然不知道你和诺尔什么关系，但你对诺尔很感兴趣吧。】</br>【草莓西米露：我确实对他有点兴趣，不过这兴趣也没有到非常深的地步。那么，你想要什么？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贪婪。】</br>【白沙小景：让我拥有转世的能力。】</br>【草莓西米露：就……这么简单？】</br>【白沙小景：嗯。如果不能转世，我的寿命只有百年。哪怕不断更换躯体，我也要……活下去。如果苏明安已经死亡，我会成为他的墓碑。如果他还活着，我会为他做任何事。】</br>【草莓西米露：哼……说你善良，你却能轻易售卖他人的情报。说你邪恶，但你的邪恶也是为了行善。有趣的人类，为了苏明安，你能做出无下限的恶，也能做出无上限的善，真有意思。（吐舌黄豆.jpg）】</br>【白沙小景：做，还是不做？】</br>【草莓西米露：我欣赏你毫不掩饰的贪婪，我当然可以慈悲地应允你的欲望，小吕。】</br>……</br>获得转世的能力后，萧影不再畏惧死亡。</br>像是解放了天性，他体验各种窒息、失血、坠落的濒死感。每次濒死却侥幸逃生时，他都能感到由衷的愉悦。他本就不是正常人，只是心中的白塔和母亲，让他勉强维持着人性。</br>……但现在，能拉住他理智的人，已经消失了。</br>他混淆了幸福与痛苦，混淆了快感与死亡。</br>整日抱着桃花酿，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他成了一个让路人退避三舍的疯子。</br>“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抢劫了您！请放过我们吧！我给您磕头了！”路边强盗被萧影单手打翻在地，知晓踢到了钢板，连忙跪地求饶。</br>萧影蹲下来，戳了一下强盗的头：“来，拿着这个。”</br>一柄左轮手枪塞进了强盗手里。</br>“和我玩游戏，你赢了……我就去死。好不好……送我去死，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连连摇晃着强盗的肩膀。</br>强盗被吓得发抖，战战兢兢地扣下扳机。</br>“砰！”</br>“呀，你没死，到我了……”他眯着眼睛，笑着拿枪对准自己：</br>“哎？还是空枪……嗝，换你来……”</br>当所有强盗都死于子弹，他却一直没有轮到那一颗致死的子弹，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再度让他感到了愉悦，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扫兴……为什么他这一次又没死成？</br>如果他死了，心中那股被罪恶感啃噬的感觉……也许能稍松几分。</br>“运气不好，没死成。”萧影踢了脚沾满血迹的左轮手枪，哼哼着：“下次继续……”</br>刺激的阈值变得越来越高，他开始尝试各种令他兴奋之事……高空跳伞、独自穿越危险雨林、去活火山大笑着跳舞、从高山上一跃而下……哪怕浑身筋骨尽断、血流满面，他也能顶着血和满肚子流出的内脏大笑出声。</br>就连叠影都对萧影的天性解放而啧啧称奇。祂不禁感慨苏明安真是一个罪恶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也能把一个人逼成疯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