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九章 内斗
二百一十九章内斗
大风猎猎。
立马高坡的王尔善皮甲戎装意气风发,花白的胡须在身后大红披风的衬映下分外惹眼。王大人在等待着什么。
贵阳破围后,王尔善没做停留,一面遣飞骑向京师报捷,自己则统领着大军一路向西追剿安邦彦。短短两个多月,明军以镇筸兵为先导,连克威清卫、镇西卫、鸭池、水西驿、奢香驿诸地,连战连捷,兵锋直抵黔西。
前面便是贵阳以西三百里的大方。
王尔善没等太久。春日午间的阳光洒在身上,王大人感到有些燥热,正想摘下铁盔透透气,猛然听到坡下列队的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王尔善笑了。伸向铁盔的双手没有去解颌下的皮索,反而将盔又正了正,挺直了腰杆,目光炯炯地向前面的山路望去。
“报……”两名骑士擎了面火红的小旗,拖长了声音高声喊着向王尔善驰来。“报抚尊大人,我军已克复大方。此战斩首千五,田副帅正在率军扫荡残贼,令卑职恭请抚尊大人入城!”两名军使驰到王尔善面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大声报捷。
“好!”王尔善喜笑颜开地大声赞道,继而面色一肃,“全军入城!传本抚令,各将约束部曲,不得纵兵祸民,烧杀淫掠者斩!”
待王尔善进了大方县衙,田柏盛亦已回来。心情大好的王大人刚刚嘉勉了几句,没想到田柏盛竟再次提出回乡的要
求。王尔善知道,这次自己真的留不住他了。
这两个来月,田柏盛的日子可着实不算好过。
当初一番推心置腹晓以大义,田柏盛答应了王大人出兵相助解贵阳之围,他也确实做到了。直到为了消除被水西军卷土重来的后患,镇筸兵接连攻下了平坝卫、威清卫与镇西卫三地,彻底解除了贵阳的威胁,那时,田柏盛第一次提出引军回乡。从镇远到贵阳足足走了半年多的这一路,动不动就能把自己吓炸了营的堂堂大明官军究竟是什么德行王大人可算看明白了,怎么可能就如此轻易把他放回去?于是王尔善把田柏盛叫上,一起拆看这段时间里朝廷的邸报,目的是让他知道自己的艰难处境,准备再动之以情地劝他留一阵。没想到,待全部看过,王尔善自己却被吓得愣在当场半不出话来——为了敦促新抚进兵,朝廷那里把能说的狠话全说完了:撤职查办、交部议处之类的威胁简直是小儿科,下狱问罪、眷属入官云云还不是最厉害的,连“传首九边以为缩首顿兵畏敌者戒”都白纸黑字地写在邸报上了!
不用费心思劝了,见王抚尊老脸煞白僵在椅上,最后还是田柏盛小心翼翼地主动说道:“要不……卑职还是先不回去了,再帮老大人打下些地方罢。看这情形,单单给贵阳解围而没有说得过去的几场大捷,老大人怕是跟朝廷交代不过
去啊……”
王尔善心里那个悔啊:保荐张芳做平蛮将军,结果这位吃活人卖人肉、提拔了许时珍,这位立刻给你来个全军覆灭、再擢升了解忠仁,然后一座浮桥能给你耗上三个月硬是没搭好!而眼前的田副将呢,人家本是湖广的地方土官,守贵阳、援贵阳可以说没他啥事,但人家还是来了,而且出了大力……好在无论如何贵阳解了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的王尔善以为自己能说得上话了,就给朝廷写奏折要帮这位实心眼的田副将请个总兵的官职——没想到奏章在内阁就被驳了回来!
理由很充分:首先,你老王识人太差,你自己看看以前保举的都是些啥玩意儿,朝廷的官职可不是儿戏,不能叫你没事儿送着玩儿!其次嘛,朝廷给田家的恩典已经不少了,出兵出力是他当尽的本分,做了些许贡献就要封官,还有没有点觉悟?第三么,云里雾里一堆废话,阁老们没明说,但字里行间处处透出“别看这厮姓田,可实际上也是个非我族类的苗蛮,你要当心”的意思……
王尔善心里别扭,又不能和田柏盛实话实说,总觉得对不住他。不过对此田副将完全没往心里去,该干嘛干嘛,披荆斩棘身先士卒,并没有在乎什么总兵大帅的名头。
然而,渐渐地,田柏盛觉得日子不好过了。
幸亏镇筸兵赶到,击溃了安邦彦留在贵阳附近的疑兵方解孤
城之困——但解忠仁等将领却不这么认为。
七里冲之战确实不算太激烈。安邦彦在那里只留了六七百人做牵制骚扰,自己带了主力跑去黔西,因此被有绝对兵力优势又不信邪的镇筸兵一鼓而破,这是不争的事实。然后解副帅几位就不服气了:早知道如此,老子这么多兵,一股脑冲上去不也一样?竟被这土蛮占了便宜领了大功,你说可恨不可恨——当然,这时候几位谁也想不起手下那些“雄兵”半夜做个噩梦能把自己吓炸了营这回事。
众将都觉得解了贵阳之围便算完成任务,更可以捎带脚发点横财。可此时阖城别说浮财,连活人都被张芳黄云清吃得没剩下几个了,大家能不憋气么?话说,虽然七里冲是那田蛮子打的——难道咱们哥几个就没任何功劳了吗?若是这么说,咱们都回家,看那蛮子的三千猪狗能不能就把安逆平了!俗话说的好,没有功劳,苦劳总该有些吧?偏偏朝廷却没任何发功赏下来!
大家从湖广、黔东提着脑袋走了这么远,没发财、没功赏也就罢了,在城里好好歇一阵子不算过分吧?这蛮子又无事生非要领兵西进——得,这下谁也别想消停了,都他妈得跟着走!看样子这番狗是无论如何也要找朝廷讨个总镇的名头啊!俺呸!你他妈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黑不溜秋塌鼻凹目那副蛮子相,总兵?大帅?凭你也配
?!
从镇远府到贵阳这一路没打什么硬仗,尤其是有了七里冲的经验,众将都觉得安邦彦其实不堪一击。既然要西进,再不能叫田蛮子抢了风头,于是大家慷慨激昂奋勇争先,反倒把田柏盛抛在了后面。
然后就被安邦彦迎头痛击揍了个稀里哗啦。
张芳和黄云清知道他们把贵阳祸害得太惨了。若是最后援绝城破,有马有亲卫的二位估计自己肯定能跑掉,李经武史永安几位文官九成九得为国尽忠,实在不行还可以趁乱叫人把他们做掉——这样万事死无对证,只要手里有兵,朝廷也只能装糊涂睁一眼闭一眼糊弄过去,最多就是罚俸降职之类的走个过场而已。然而安邦彦被打跑了,以前造的孽,文官们不可能不跟自己算账,这时候必须得立下点功劳才能保住性命!所以没等王尔善废话,二将领了兵马当先出城去“找安逆报仇雪恨”。他们走的是北路:从龙场驿奔陆广再沿河折向青山司,在黄沙渡渡过陆广河,向雄所则溪(今贵州金沙一带)进军——这片地方紧挨着遵义,只要把这一带安邦彦的势力拔出,大部分地盘便可以顺利成章地纳入张芳的军屯,沆瀣一气的黄云清也能分上一杯羹。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别看解忠仁副帅搭桥慢、行军慢,觉得有便宜占时动作可一点都不慢!张黄二将出发后的第二天,解副帅也引本部人马
出了城,从威清卫直插鸭池,并抢先渡过了鸭池河。为了独占大功,必须得拖住田蛮子的脚步!过了河,解副将就把渡船全部开向南边三岔河柔远所方向——嘿嘿,老子看你怎么过来!
陆广河其实就是鸭池河,大致是西南—东北走向,以从两地中间汇入的的澄河(今滴澄河,贵州修文县西猫跳河)为界,北段叫陆广河,南段叫鸭池河。
安邦彦率军反扑黔西,尽管并不知道明军将领们各自肚里打的小算盘,但根据常理猜测,估计官军会乘势追击,于是在鸭池留下了一支部队阻击。没想到,他完全不知道因,却歪打正着地蒙对了果——解副将一头撞进包围圈里!
刚发现自己中伏,解忠仁还以为安邦彦又是故技重施布的疑兵,大马金刀地督着营兵们跟水西军对冲。还不到半个时辰,溃兵就漫山遍野地向回败逃,后面是多得一眼望不尽的凶神恶煞的苗兵吱哇叫着追砍!解忠仁反应快,二话不说拨马便走。可他没向威清卫方向退,反而引军沿着河向北跑——解副帅心眼儿比一般人多的不是一星半点,就在这么紧急的时刻,解忠仁也没忘了算计:自己摆明了让出通往贵阳的大路向北跑,你们可以直接往空虚的东边打啊!后面是田蛮子的镇筸兵,上万苗兵扑过去,绝对够那田蛮子喝一壶的!而且,北路有张黄二位的大军,怎么也能有
个接应不是?
真不是。
安邦彦留下打阻击的是乌撒土司安效良,这位是个实心眼的憨憨!安邦彦起事,安效良是第一批响应的土司之一,对安邦彦忠心耿耿,别看脑子不怎么好使,作战却很生猛。脑子不好使的人往往认死理:打仗,不就是互相砍么?你跑,咱不就得追么?这道理,简直就是一只鸡加一只鸡等于两只鸡般明白!
于是撵着解忠仁,一路向北追了过去!
听到南边发现友军的报告,已把雄所则溪视为自己囊中私产、正在指着几个山头商量怎么分的张芳和黄云清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怒火:娘的,跑老子地盘抢便宜来了?全军列阵,挡住这帮王八蛋!哦,对了,毕竟是友军,弄出三几条人命无所谓,死的人太多总是不太好,刀枪铳炮什么的就别带了,都拿棍子镐把吧……
跑在最前面的解副帅见远处黑压压涌过来那一片友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待再近些才发现那些友军手里拿的武器——刚开始有点懵,随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心里那个恨啊!
这时候张黄二帅也得到了第二拨探马报来的详细军情:友军是败下来的,后面有成千上万提着刀子的苗蛮在追哩!
结果不用想了:两路人马兵合一处抱头鼠窜,安效良把他们一直追到养龙坑附近才收兵。黄云清死在乱军之中,参将以下游击以上明军将领“
阵亡”七人,守备千把总死了二十几个!
待解忠仁兜了个大圈子回到威清卫,还没喘匀一口气,又得到了一个把他气得暴跳如雷的好消息:镇筸副将田柏盛没找到渡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伐木造筏,全军刚刚渡过鸭池河便堵到了毫无戒备得意洋洋回师谷里驿的水西贼安效良部!
安效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刚刚把那么多明军追的屁滚尿流,在家门口竟被镇筸兵打了伏击!
是役,田柏盛部斩首近千,大捷!
好你个姓田的,你这是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啊!行,有你的,这梁子咱爷们就算跟你结下了!
再往后,解忠仁蹿唆着其他明军将领,处处给镇筸兵下绊子找不痛快:今天堵了道叫你的粮车过不去、明天找茬打了给田部送物资的辅兵队、平日私下里对田柏盛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但只要王尔善在场,大家对田副帅又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
一开始王尔善确实没察觉,田柏盛自己也不说。但日子久了,纸里终归包不住火,王尔善终于还是发现了。不过,知道了又能怎样?除了敲打一下警告他们不要太过分,王大人能做的其实并不多——明军连战兵带辅兵加上随军民壮总数超过四万人,田部只有三千,很多事,还需要那帮军头们的配合。
因此,田柏盛此时提出回湖广,王尔善既没理由,也不好意思再强留他了——人家做的这些事
、受的这些委屈、死的几百号兄弟,可全是为了你老王不是!
送别了田柏盛,王尔善情绪低落了一阵,不过不久心情便好了起来:大方的西面就是毕节——而过了毕节,再前面便是川省的镇雄府了!
贵州八成以上的土地都被官军克复,安逆只能和奢逆抱团取暖,蜷缩在几处非常有限的区域苟延残喘人心惶惶。不久前,有个叫陈其愚的叛军将领率部来降,这不,安逆自己也已经遣使请和来了?
王尔善拒绝了安邦彦的请和无可厚非:既然公然造反,发现大势已去便该请降!和?哪门子和?要降便降,谁跟你和?
可惜,一直做高高在上的京官,对高层权斗了如指掌而严重缺少地方事务实操经验的王大人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下了一连串严重的错误,最终,为此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