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 70 章 细婆的故事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 正是适合秋游的好时候,要是上辈子苏念星肯定在做旅游攻略了。可是这辈子要自己打拼,只能继续挣钱养活自己。 什么时候她才能买套房呢。她实在不想住那么小的劏房,转个弯就有可能碰到腿, 太憋屈了。 “红月花园, 每尺两千。看看哇。” 苏念星还没走进冰室, 看到斜对面有位靓仔正在发宣传单,正是楼盘广告。她顺手要了一张。每尺一千, 10.76尺为一平方,也就是说一平方是两万多,这价格不是一般的贵啊。 这上面都是四百多尺, 要八十多万, 钱不够哇,还是得继续挣钱, 争取明年这个时候给自己买套房。 正暗自打气时,街道对面传来三婆的哭闹声。 三婆是苏念星店里的常客,牙口不好,最爱吃小笼包,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过来买一屉, 给家人当早点。 为什么这么多街坊, 苏念星对她印象最深呢?因为这人有个缺点,喜欢占小便宜。每次过来买小笼包, 她都要顺走许多咸菜。 咸菜是店里免费供应的,不许外带。但是她每次都趁他们忙的时候,自己拿个小盒子偷偷装些带回家。 苏念星见她可怜,每次都装不知道。 今天这是怎么了?街坊们纷纷凑上前,“三婆, 你怎么了?” 三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哭诉儿子不孝,儿子把她奶奶留给她的老物件偷偷卖了。那可是她唯一的念想。 三婆的儿子山仔平日游手好闲,酷爱打牌,老婆受不了,选择离婚另嫁他人。 街坊跟着三婆一起唾骂山仔,没想到三婆骂完后,又觉得儿子没那么不孝,开始为儿子说好话,“他就是还没长大,等他长大一定会改好的。” 众街坊无语,都三十多了,还没长大?难道等他六十才长大吗? 苏念星被逗笑了,直接进了冰室。 何灵芸正好在店里,还带来一位朋友,“这是我在广播电台的朋友,名叫张宇人,他想邀请你一起做档玄学节目。你有没有兴趣?” 苏念星愕然,“上电视?” 何灵芸有些尴尬,“不是电视,是广播。收音机收听的广播电台。” 苏念星恍然。 张宇人见她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笑道,“苏小姐,你千万别觉得广播不如电视。实际上香江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能买得起电视。电视的听众远远比不上广播听众。” 这话倒是真的,苏念星在香江也有大半年了,她至今没有买电视。阿香婆和阿喜也没有,阿珍还是父母买的。 但是苏念星还真不能答应,“我擅长的是手相。这个没办法用声音向别人展示。” “八字不行吗?” 苏念星摇头,虽然她现在在恶补算卦技巧,但也只会最简单的相面、拆字和六爻金钱卦。八字算卦没怎么学。 张宇人有些失望,遗憾离开。 何灵芸替她惋惜,“我还以为这次能帮你扬名呢?” 苏念星知道她是好意,但是如果她算得不准会砸招牌,还不如不算呢,“多谢你。” 何灵芸点点头,正打算离开,苏念星想起一件事,“你之前去过细婆家?” 何灵芸颔首,“对。她救了我老豆,我经常去看她。” 苏念星笑了,“你下次什么时候过去,我跟你一块去吧。” 何灵芸也没多想,点头答应,约定明天一块去看细婆。 翌日,苏念星买了些日用品和何灵芸一块登门。 何灵芸买的是大米,“之前我买的水果,细婆牙口不好,吃不了几个就烂掉了,还不如买米,能放久一点。” 苏念星赞她心细。 到了地方,依旧是那条小巷子,因为这几日天气放晴,地面干爽,细婆堆放的东西多了些。 “细婆?我来看你啦。”何灵芸到了地方,丝毫不见外,将大米放下,卷起手就帮她收拾。 细婆看到她帮忙没有拒绝,扭头看到苏念星,眼神立刻冷下来。 何灵芸见此,忙道,“细婆,你不认识她了?她就是上回跟我一块找我老豆的人。她比我先发现的。” 细婆打量苏念星好几眼,又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情了。 何灵芸怕苏念星介意,小声安抚她,“细婆脾气不好,你千万别跟她生气,老人家脾气大些,很正常。” 苏念星冲她摇了摇头,半点不介意。 她在这片区域逡巡,终于在之前那个帐篷底下发现了那个妆奁,她看向细婆,“我能看看这个吗?” 细婆正在忙手头的事情,没有回头,随口道,“看吧。看完就回去,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苏念星将妆奁拿起来,这是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方方正正像个百宝箱,外层黑漆,镶嵌着造型精美的山水画和花鸟鱼虫。打开后,里面分为上下六层,大大小小的抽屉可摆各式各样的化妆用具。 她摩挲着,感受它的质感,突然手上一轻,东西被人夺走,她猛地抬头就见细婆满脸喷火,戒备地瞪着她,“谁叫你拿这个的?” 苏念星局促地站起来,还有些委屈,“我刚刚问你能不能看?” 细婆大概也想起来了,她用袖子将东西仔细擦一遍,“看完了吧?你们赶紧走吧。” 苏念星知道她爱钱,于是提出买它。 细婆微微一怔,“你能出多少钱?” 苏念星还真不知道这时候的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值多少钱,她父亲之前从佳士得拍卖会拿下的“大天地”鹿角砂红漆黑檀首饰盒,拍了40万,那是2015年,现在的价钱肯定没那么贵。不过她有九成概率这是个古董,而且是明清时期。看它的色泽保护得很好,她试探道,“一万!” 1990年的一万,差不多就是2015年的四十万。 细婆打量她半晌,随即看向自己手里的妆奁,“你该不会以为它是古董?” 苏念星挑眉反问,“不是吗?” 何灵芸听到这边的动静,也跑过来,“怎么了?” 苏念星把自己想买妆奁的事说了。 细婆摩挲着妆奁,硬邦邦道,“这个盒子不卖,这是我的念想。” 苏念星有些遗憾,不过人家不卖,她也不能强买强卖。待了一个小时,她就跟何灵芸一块离开了。 何灵芸见她不开心,搂住她肩膀,“你看细婆都流浪了,还不肯把那个妆奁卖了,就知道她很宝贝那东西。我们不能夺人所好。” 苏念星失笑,“我怎么会因为她不卖我妆奁就生她的气呢。我就是觉得这个妆奁保护得这么好,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何灵芸微怔,仔细打量天色,阴云又上来了。确实啊,香江夏天雨水多,那个妆奁是个老物件,而且还是木盒,照理说很容易受潮,但是她看见那个妆奁没有任何瑕疵,这有点不对劲吧? 苏念星见她陷入纠结,拍拍她肩膀,“想不通就算了,只能说我跟它无缘。” 何灵芸却将这事记在心上。她下次再看到细婆时,询问她原因,“这是个木头,很容易受潮,如果您真的爱惜它,不如将它寄托在银行保险柜。” 细婆打量她,“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你怎么知道银行不会将它拒为己有呢。” 何灵芸打量四周,“难道这条小巷子更安全?” 细婆被她噎住,“至少我放了许久,都没人认出它是古董。只有那个小丫头认出来了。” 何灵芸有心为苏念星说好话,她看得出来苏念星是真的喜欢这个妆奁,细婆年纪也大了,何不放下念想,拿着钱好好度过最后的时光呢,“小星很厉害的。她是内地人,刚来的时候,没有户籍,只能在街上摆摊给人算卦。现在自己开冰室了,她算卦很灵的。上过好几次报纸,还有我老豆也是她帮忙找到的。之前我前男友有暴力倾向,也是她算出来的。她真的很灵。” 她滔滔不绝说了一长串,往日细婆一定会嫌弃她啰嗦,这次却耐心听着,还入了迷。 等她说完,细婆甚至一改往日的拘谨,急切问,“她算卦真的很灵?可以帮你找到老豆?” “她能大概算出方位,但是必须得是亲近之人才行。”何灵芸见细婆有所求,眼睛一亮,“您是不是也想找人啊?你找她帮你算,她一定能算出来。” 她原从细婆会答应,没想到对方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你这么热心,还不是想让我把妆奁卖给她。谁知道你说的话真不真。” 何灵芸急了,“当然是真的。她算卦一千一卦,不灵不要钱的,许多人抢着让她算。” 细婆迟疑半天,最终还是不够信任她。 何灵芸还想劝说,细婆已经开口撵人了,她只能遗憾告辞。 转眼过去几日,苏念星正在店里看书,何灵芸来找她了,还带来了细婆,要她帮忙算一卦。 何灵芸偷偷告诉她,“如果你算得好,细婆很有可能会把妆奁卖给你。” 之前她还以为没戏了,没想到今天她再去探望细婆,刚见面细婆就要见小星,帮她算一卦。 苏念星冲何灵芸道了声谢,她拿着工具坐到细婆对面,“您想算什么?” 细婆开门见山,“我想算我儿子在哪?” 苏念星和何灵芸微微一愣,何灵芸想起之前拾荒老人的话,挑了挑眉,“你的儿子不是出国了吗?他每年都会寄钱给你,难道他没留下地址吗?” 细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看着苏念星,“你能不能算得出来?” 这也太考验她能力了。苏念星表示自己可以试一试。 她握住细婆的手,很快看到一座西式小屋,看来细婆的儿子应该是住在乡下,房屋很漂亮,他娶了个金发碧眼的西方女人,生了两个孩子。看起来很温馨,生活习惯也很美式。如果不是黄皮肤,她几乎认不出他是华国人。 苏念星松开手,轻轻叹了口气,将细婆儿子的地址一五一十告诉对方。 细婆没想到她可以算得这么细,她将怀里的妆奁交给苏念星,“这个妆奁暂时交给你保管。如果我没有回来,它就抵了算卦费用。如果我回来了,我会付你卦金。” 苏念星愕然,“你要去美国找儿子?” 细婆点点头,“分别这么多年,我想问问他,回不回来?” 她眼神坚定,似乎只想要个答案。但是苏念星知道她这次要失望了。她儿子出国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回国,生活习惯完全变成西方,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是华国人,还愿意回来? 算完卦,细婆就离开了,何灵芸和苏念星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这事仅仅过去半个月,细婆再次出现在冰室,而且很晚。苏念星正打算关灯打烊,她突然走进来吓了她一跳。 “您没事吧?”苏念星打量细婆,她的脸色不怎么好,说不出的憔悴。 细婆摇摇晃晃坐到椅子前,浑浊的双眼开始往下淌泪,她局促地擦擦自己的脸,羞愧地掩面哭泣,“他不愿回来。还说自己是美国人了。他是个混账!” 苏念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你要保重好身体。” 细婆哭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妆奁,还是想收藏着,将来变现?” 苏念星被她问住了,喜欢吗?其实并不如何喜欢,还是收藏的因素更多些,“当个古董收藏。” 细婆点点头,“你很诚实。” 她从兜里掏出一件铜器,“这是蚰龙耳炉,我将这个卖给你。十万港币,你买不买得起?” 苏念星接过蚰龙耳炉,仔细打量,蚰耳又称蚰蜒耳或蚰龙耳,是皇帝书房的御用炉品。这炉侈口,平唇,颈略收,鼓腹,双耳圆曲附于炉身,圈足。底刻大明宣德年制款,刀工娴熟,结字疏朗端庄。红栗皮色,栗色处于底而厚实沈稳,红跃于表似深秋枣熟,宝光内蕴,美不胜收。此炉造型端庄典雅,线条规整有序,铜质黄灿若金,叩之声如玉罄,可见其铜紧密程度,是明代蚰耳炉精品之作①。 虽然她不是鉴宝专家,不能百分百保证自己看得准,但是这东西有很大概率是真货。 “你确定卖给我?而且只要十万?”苏念星有种被大奖砸晕的感觉。 细婆颔首,“当然是真的。不过我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苏念星手头有钱,自然没有二话,很快就将十万港币交给她。当然还有妆奁也还给了细婆。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何灵芸。”细婆再三叮嘱她。 苏念星点头答应了。 转眼过去半个月,苏念星再听到细婆的消息是何灵芸告诉她的。 “细婆得了绝症,已经死了。临死前,她留下遗书。”何灵芸几乎是哭着说,“细婆是四十年代从内地逃来的,以前是内地大户人家的小妾。她丈夫有三个儿子全都被日本人杀了,为了保住唯一的香火,丈夫卖掉房子供儿子去国外读书,却没想儿子一去不回,后来更是移民国外,不管他们了。她丈夫死后,留下遗嘱,儿子肯回国认祖归宗,她才能把财产留给儿子。她用遗产专门租了一套房子存放这些古董。但是随着年纪增长,她眼神不好使,容易磕碰到古董,她只能出来住。又因为付不起那么多房租,只能靠捡垃圾维持生计。” 苏念星接过何灵芸递过来的报纸。上面是一篇报导:细婆将丈夫留下的古董全部捐赠给内地博物馆。经过考古专家核验她留下的两百多件古董都是真货,价值连城。 “哇!居然是个大户,祖上是做古董生意的吧?”苏念星简直难以相信。怪不得她可以拿出蚰龙耳炉呢。 何灵芸不太清楚,“细婆把自己的财产给我了。有五十多万。这些是她捡废品卖的钱。全部给我了。” 苏念星拍拍她肩膀,“什么时候给她办丧事?” 何灵芸想邀请她一块参加,“细婆没有亲人了。我想请你一起送送她。”她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妆奁被她捐了。那是她的念想,她想让许多人记住她。” 苏念星没法告诉何灵芸,她已经得到更宝贵的物件,点头答应,“好。我跟你一块去。” 细婆的丧事办得很快。她没有亲人,死前也留下遗嘱,只要按她的遗嘱处理即可。 何灵芸以遗嘱继承人的身份帮忙处理后事,拿到了骨灰。她申请好了灵位,香江地方小,灵位只能有个小匣子,外面贴着照片,跟其他盒子摆在一起,密密麻麻,一眼望过去就是成千上万人的归宿。 头七这天,细婆的儿子来了,大概是得到消息太晚,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推翻遗嘱的关键点。他对着细婆的灵位大发雷霆,骂她不慈,只会让他蒙羞。 看到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苏念星只觉得畅快,他一定想不到细婆有这么多财产吧?他像垃圾一样把她丢开,以为她带给他的都是耻辱,殊不知,她拥有的财产是他几辈子都挣不到的。 何灵芸还从银行查到细婆儿子这些年从来没有给细婆寄过一分钱。也就难怪细婆不知儿子的地址,还要来找苏念星算卦。 男人在灵前发泄一通,气急败坏指着何灵芸和博物馆工作人员,“我一定要打官司。” 众人没有说话,也都随他发疯。事实上,他告不赢的。细婆的遗嘱早就咨询过律师,写得很工整,且符合要求,完全合法。 看着男人气急败坏的身影,苏念星想到那个坚守二十多年,明明自己吃苦受累,也要保护好丈夫留下的财产,她的心性是何等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