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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凕泉考焚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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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竟中递来那玉符约莫巴掌大小,通体灿辉,宛若东海晶珠铸成,光色清而不寒,湛湛如小儿目睛,看去甚是精致喜人。

陈珩接过,只起手往上一拂,玉符便显出本形来,当空化作一幅许丈长的图册,照得四壁如洗。

“嘿,原来是此物啊?”

崔竟中轻咦了声,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些意外。

半空中的图册赫然是一幅山水地理图。

画上有高山丘壑、大水汪洋,日月诸星同现天中,飞禽走兽成群结队,似幻若真,姿态生动。

“师兄知晓它的来历?”陈珩问。

崔竟中答道:“在真君内室的屏风上也挂有一幅画,我也是见过几回了,绝不会记错,它与眼前这图着实是一模一样,丝毫无差。”

陈珩略作沉吟。

而不待他继续思索下去,耳畔陡响有一声剑鸣。

那鸣声仿若上含重霄,下至九地,映照出了现世间无穷的演灭变化,铮铮而来。

剑鸣中有声音道:

“你再看。”

陈珩抬首。

须臾间,图册震了一震,在他视线当中又是一变。

美岳名山化为阴山丘墟,大水汪洋尽成黄泉血海。

阴神呼啸四野,修罗肆虐八方,天涯地角尽是些鬼怪魔头之辈,个个相貌古怪狞恶,张牙舞爪。

无穷无尽的血浊恶煞,笼绝乾坤!

而图卷顶上原本璀璨的日月诸星,此刻也变作了一方庞然无极,覆盖群生的古老地狱。

地狱当中横亘着一条不见首尾的浑浊长河,无论是底下的阴山血海又或鬼怪神魔,与长河一对比,都微如尘蚁,好似随时会被那莫名伟力裹挟挪走,成为河中不起眼的一丝浪花。

“幽冥九狱?”

陈珩心头微震。

“不错,这图上之物正是九狱之一的溟泉考焚之狱,那河也便是九泉之一的溟泉。”

乔玉璧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伴随着这一句,陈珩只觉身躯忽而摇动,像是神魂出窍,飘荡上茫茫虚天之中,脱离了脚下的人世王朝。

他将神意定下后,极目四望。

眼前是一片万顷碧波,淼淼接天,青如泼黛。

头顶上挂着一轮清皎圆月,瑞彩精光,照得乾坤通明,水中团团的月影,也潋滟生辉……

“此乃水月镜天法,能绝天机占验,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从北极苑学来。接下来要与你说的言语不可传入他人耳中,因我真身还困在地渊金鼓洞,只能将神意寄托此图中,隔空来见你一见。”

一个身穿深青宝衣,头戴元阳大冠的道人遥遥踏浪而来。

他约莫三旬年纪,貌相温文儒雅,可两目开阖之间,那芒光锋锐犀利,似可斩尽所有拦路之物,叫人避无可避!

乔玉璧伸手一拂,那森罗地狱又复为图卷原貌,敛去了所有惨气阴光。

做完这一切后,乔玉璧才再度看向陈珩。

他点了点头,道:

“陈珩,许久不见了,你做得极好。”

陈珩深吸了一口气。

他后退几步,郑重行礼拜下,一丝不苟。

“弟子见过真君!”他肃容道。

“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

乔玉璧上前将他扶起。

他打量面前的年轻道人,饶是他对于这一幕早有隐隐预料,可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了一丝感慨。

丹证一品,玉宸真传,且还是拜入一位道君大德的门下,做了他的嫡脉首徒。

自地渊金鼓洞至今还不过百年光景。

昔日的南域散修便已名扬天下,名录金籍,不再是红尘中人,踏上了天门大道!

这般变化。

又如何能不叫人称奇?

“同是八派剑修,派中看好的周伏伽若与陈珩对上,两者的胜负……”

乔玉璧想了一想,暗暗摇头:

“而沈性粹和卢停云到底差了一筹,两人纵是根骨再契合《三光九变剑经》,可丹元大会上各派俊杰乌集鳞萃,两人也难争上高位。

当年那件事上。

祖师着实不应相让,可惜了……”

他微微摇头,敛去所有心思。

而随着乔玉璧起手一指,湖心便兀自生出一座八角小亭,有奇花修竹掩映,亭中桌椅俱全。

在乔玉璧示意下,陈珩行了一礼,落后几个身位,跟随他走入小亭坐定。

这门水月镜天法可将人神魂摄出肉身,除了能用作神识斗法,幻化出种种虚形外,还可屏绝天机术算的占验,的确神妙无方。

而陈珩倒也不是头回见识。

早在浮玉泊时候,符参老祖就曾用出过这门神通,叫当时的陈珩甚觉奇异,只觉仙道果真高远缥缈。

此时坐定亭中,闲说了些近况后,乔玉璧也是耐心指点了几句剑道关窍。

在听得陈珩竟得了《北辰变合降魔剑经》,乔玉璧不禁一笑,抚掌言道:

“同样参习化剑之道,威灵道君远走在我之前,他的剑道真意‘世根移’更是出虚入实,无毫不彰。能得这位大德点拨教导,你的剑道修行,我便不必多操心了。”

“受真君活命之恩,才能得今日种种,若当年为越攸所擒,弟子恐怕早已是陈玉枢腹中血食了。”陈珩语声诚恳。

乔玉璧摇头:

“你那时能进入地渊来,也是你自家缘法,冥冥之中天数自有其运转之道,我想便无我出手,也当另有他人相助。

而你身为玉宸真传,如今典籍道书不缺,更不必说什么丹药法钱,想了一想,我只有拿出此物来贺,才最合适。”

说到此处,见陈珩欲避席下拜,乔玉璧抬手压了一压,道:

“我并无子嗣,在身边之人里,唯有你最合用此物,莫要言谢。”

说罢,他将那图卷取出。

陈珩双手接过,画中明面上虽是山水明净,但凝神细观片刻,地狱恶趣之景便又赫然映入眼帘。

狱里浊河滔滔,不见首尾。

而河中幽幽暗暗,似有无数生灭轮转在不停上演,永无休止。

“溟泉考焚之狱……”

陈珩眸光一动。

……

……

太易之初,混沌之始。

宇宙之间本是无形无质,只有一片无垠虚空,全赖道廷诸圣自虚空而下,凿溟涬之乾坤,辟鸿蒙之日月,安竖南北,制正西东,才造就出这宇宙间的无鞅数众、阴阳群生。

夫道。

一清一浊,一静一动。

清静为本,浊动为末,故阳清阴浊,阳动阴静,降本流末,遂生万物。

在众天宇宙当中,幽冥世界便是由宇宙之初的无穷纯阴浊气造化而成,与阳世诸天隐隐相对。

幽冥是天魔邪神的居所,阴灵妖鬼的道场,自古以来便承载着轮回转世、司理死生的职权,虽为恶趣悲土,却也是一处宇宙根本重地,极其关键。

而阳世诸天内既是统共有**天,三百诸天以及数不胜数的地陆、界空。

那幽冥世界的体量虽远比不得阳世这般庞然,但也一共是有九狱九泉和八百阴司大世界。

那九狱九泉分是:

酆泉号令之狱,酆泉。

重泉斩馘之狱,重泉。

黄泉追鬼之狱,黄泉。

寒泉毒害之狱,寒泉。

阴泉寒夜之狱,阴泉。

幽泉煞伐之狱,幽泉。

下泉长夜之狱,下泉。

苦泉屠戮之狱,苦泉。

凕泉考焚之狱,溟泉。

……

由九狱九泉和八百大阴司世界共同构成无边幽冥。

而幽冥世界与阳世诸天二者相合。

这才是一方被前古道廷诸圣们造就完整的宇宙众天、阴阳鸿蒙!

不过从始至终,阳世一方都要胜过幽冥。

无论在体量,又或是在坐镇的大神通者数量上,幽冥都难以同阳世相比。

早在道廷帝君那个治世时代,幽冥的天魔恶类便被仙佛神圣视为家犬杂畜,以至于连九狱狱主的大权,也大多是由效忠于道廷的重臣轮番执掌,叫他们来统摄群魔,施行符檄。

而在道廷崩灭后,虽宇宙众天失了中央大主宰,秩序不复,但幽冥一方还是未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天魔八部王族和无数修罗邪鬼难得戮力同心,也未能魔染苍生,将阳世诸天拉入幽冥同化,叫这方无量宇宙沦为他们乐土。

似祟郁魔神那般,占据一座小天,便已是不凡的施为了。

至于更进一步,便是绝无可能。

而在天魔染指阳世诸天之际,因失了头顶的道廷约束,阳世也同样是有不少大能欢喜下界。

他们或将阴司世界演化成为婆娑净土,又或在幽冥深处开辟出清净世界。

凡此种种。

着实不胜枚举……

在陈珩沉吟思量之际,乔玉璧缓声言道:

“阳世诸天,幽冥世界……在前古时代,道廷大帝君便是高居于‘一玄天’之中,上宰阳世,下治幽冥,弥纶天地,经纬阴阳。

彼时的阳世生灵虽然知晓九狱九泉,但也碍于天规戒律,无旨不得擅入幽冥,否则便要被业雷打灭肉身,既正明刑,连道君大德之辈也概莫能外。

哪似如今,只要有法力神通在身,便可大胆前往幽冥一游,出入自由。”

陈珩请教道:“不知真君予我的图卷,是关乎溟狱中的何等事物?”

乔玉璧回道:“这幅溟狱图卷,并非是丹药、道书,也不是什么制魔妙术或幽冥权柄,它只同一位老前辈相关。

此物来历悠久,据我所知,最早似是道廷商洛公所得。

商洛公传弟子张坦,张坦传好友翟涣,翟涣传牯劫天天尊毛徇。

而毛徇死于道廷崩灭一役,之后又不知过了几许年岁,转手过多少修士,此物终为域外尸解仙余乔巧合所得。

余乔传神御宗解通,解通传瘟癀宗熊颢,之后又在瘟癀宗辗转过九世后,瘟癀宗詹洞主再将此物传给中乙剑派的魏老。

而在我修成元神法相后,魏老便托弟子将此物转赠于我……”

言到此处,乔玉璧声音微顿了一顿。

片刻之后,他继续开口:

“你如今虽是金丹中人,但幽冥到底还是凶险了些,待得来日功行增进后,你可执此图去溟狱走上一遭,若见图上现出九色莲花,便是时候到了。”

乔玉璧声音仍在继续。

而听他的讲述,陈珩也终是知晓了手上这幅溟狱图卷的功用。

此图与其说是地理图形,倒不若说是一方凭籍。

凡执此图在手,只要进入溟狱,在图上现出九色莲花纹样时候,便会有接引使者持幢节、摇火铃自天而降,将执图者请入洞府当中。

到得那里,洞府主人便会现身一见,满足执图者一件所请之事。

这听起来似是一桩天大福缘。

毕竟历代的执图者大抵是声名显赫之辈,连天尊和尸解仙之辈赫然也在其中。

但细究下来,却也并非十全十美。

只因洞府主人的出手并非毫无代价,来日需得亲自偿还,且这溟狱图卷也是个有灵性的择主之物。

若福缘不到,纵是在溟狱当中苦熬个万载,也难见得九色莲花显形,无法被接引使者领入洞府。

而至于这所谓福缘如何,也全无个定论。

即便尸解仙余乔这等仙道大能,也未有机缘可以进入洞府里。

据乔玉璧所言,昔日余乔在溟狱近乎搜山检海,还是未能破解出图卷内里神妙,最后只能败兴离去,将此图无奈传给神御宗解通。

连一位长生久视的仙人都尚且如此。

那其余想以神通术算来破解图卷的,更是不必多提……

“当年我在溟狱结庐百年,侥幸撞上机缘,被接引入洞府当中,见了那位前辈,蒙那位指点,才整合了一身所学,在化剑之道更进一步。”

乔玉璧道了一句,尔后他看向陈珩,沉声道:

“不过那位虽是身具伟力,但也明言过,他并不屑亲自下场,替人了解恩怨,是这一点你需知晓。”

陈珩听出乔玉璧话里意思,了然颔首,将图卷郑重收入袖中。

“弟子明白了。”

他行礼道。

“不必如此,此图是否可以助你,我也并无十足把握,如今言谢还太早了些。”

乔玉璧从座上起身。

随着他这个动作,整片水月天地也突然微微颤动,发出哗哗声响。

无论是脚下碧波亦或头顶清月都朦朦胧胧,仿佛随时都会破散溃去,成为水中泡影。

“你已非当年散修,我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了。

至于陈玉枢之事,你需知晓天数之道,至则反,盛则衰,而全则必缺,极则必反……”

乔玉璧难得露出一丝温厚笑意,如一个看到自家子侄做出功业而与有荣焉的慈和长者。

他缓缓抬手,按住陈珩肩头,一字一句,声如春雷:

“陈珩,勉之!勉之!”

在这句之后,水月镜天无声溃去,带起阵阵迷离雾虹。

如云如烟,上下通连,却又转瞬即逝……

而与此同时的静室中。

崔竟中只看得陈珩忽然抬眼,他目光对上半空图卷,旋即一动不动,好似陡然就化作了泥塑木雕般。

崔竟中见状一时大骇,手忙脚乱从袖囊中摸出一张宝箓,刚要往陈珩眉心贴去,却见面前之人眸光倏而一动,整个人气势便与先前大为不同,像是神魄落窍了般。

“师弟这是?”

崔竟中疑道。

“师兄,我无妨。”

陈珩吐出了一口长气,温声一笑后,面向南域地渊方位遥遥一拜,他才将画卷收入袖袍当中。

这时约莫是未时二刻,暖阳生煦,和风骀荡。

遥遥可听得几棵高树上此起彼伏的清脆蝉鸣声,暑气愈是炽盛,它们便也叫得愈是使力。

叶翠如新剪,花红似故栽。

在日光映照之下,好似处处都在流光溢彩,天清地明。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

陈珩目视良久后忽而一笑,他回身言道:“师兄可还记得金鼓洞教我学丹时候,师兄嫌屋外蝉声噪声,还特意去粘了不少,用丹火烤着来吃?”

崔竟中闻言也是大笑:“你不知晓,洞里那些蝉还是我幼时央小乔师妹特意带过来的异种,起初只是因看书本上竟有此物,心生好奇,孰料等到它们真来了洞里安家,我便大大后悔了。

一生十,十生百……那些异种的叫唤声连我布下的隔音禁制都拦不住,日日蝉音贯脑,觉也睡不安稳,便是铁铸的耳鼓,也经受不得!”

两人相视一笑。

而这时候崔竟中也似想到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会,还是小声开口道:

“师弟,此番前来十六国,小乔师妹也跟了过来,只是不知为何,她……”

“她并不在庾国境内。”

陈珩闻言也并无惊讶,举目一望,平静开口:

“而算算时辰,我的化身也应要等到她了。”

“什么时候走的?化身?”崔竟中瞪眼。

……

……

金铺绣幌,画栋雕甍。

与此同时,极空上有一间画舫正荡开天光,向前方飞驰而去。

画舫中乔蕤跪坐在花梨木小案前,手捧一卷竹册,目光沉默,显是有些心神不宁,侍女小簟站在她身后,满脸纠结之色,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把自己憋坏了。”乔蕤看她一眼,无奈道。

“女郎千里迢迢赶来,怎么不见陈真人一面便走了?”小簟看了乔蕤一眼,小心翼翼开口:“是因为真人并未收下那三座小界,还是因为其他事吗?婢子大胆说一句,在真人成丹之后,女郎便甚少去长离岛拜访,这又是为何?”

“不是那三座小界,是我,是……”

乔蕤踌躇半晌,还是没开口。

她最后摇摇头,无奈吐了口气,抬起脑袋,却是看见身旁小簟愕然的目光。

此时画舫不远数里正是一片浩渺大湖,汪汪千顷,碧波潋滟。

水气与云气似遥遥相接,连绵起伏,叫湖边诸峰都是若隐若现。

而顺着小簟的目光翘首看去,只见云上光霞涌动,氤氲缥缈,云中似有一人也正垂目看来。

年轻道人玄袍随风飞扬,头顶金冠,卓然挺拔,气度雍容清贵,飘飘然有神仙气象。

“师妹。”陈珩稽首。

“师兄?”乔蕤一下子瞪大眼,她显然是吃了一惊,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还是小声道:“好巧啊,师兄,我们居然在这里撞上了……”

“不巧,我是专程在此候你的。”

陈珩垂下眸光,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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