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060
渡生崖底迟迟没有响动,厌惊楼等来无趣,耷拉下的眼梢看起来有几分兴尽意阑。 “回吧。”厌惊楼揽住崔婉凝肩头,欲要转身。 她身姿贴合着厌惊楼,唇角不易觉察地向上勾了勾,哪承想刚迈开步子,后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嗯?” 厌惊楼闻声回头。 一双素白的小手攀至而上,接着是上半身,然后她整个人都疲惫地爬坐了上来。 ——完好无损,精神抖擞地坐在地上拍打着裙摆上的灰尘。 厌惊楼眯眼,崔婉凝觉得肩头一松,却见那男人大步迎了过去。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桑离,目光稍微流转,注意到她手上多出来的精致手环。手环散发着微薄一层幽光,透过光华,他感觉到那团被称之为邪物的东西乖顺应附着她的魂身。 ——画骨翎竟然真的愿认她做主。 似是找到什么有趣的,厌惊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笑,看向桑离的眼神也带上一丝自己觉察不出的兴味。 “起来。” 他伸手过去。 桑离并不领情,没看见似得自个儿爬了起来。 她脸蛋灰扑扑的,笑得倒是昳丽明艳:“夫人所言无错,这画骨翎果真是宝贝。不过有一点和夫人所说不同,这小家伙乖巧好驯得很。” 乖巧好驯? 怎么可能! 不忿险些让崔婉凝维持不住表面的冷静。 记得厌惊楼第一次把画骨翎带给她的时候,她还欣喜了好久,这件武器做的精巧细致,变化万通,她甚是喜爱。结果抚摸上去的瞬间,它变成一条巨大的火带,若不是厌惊楼及时出手,她早就燃成一堆灰烬了! 崔婉凝心知神物不好管教。 于是她强忍恐惧耐心和它相处许久,半月以来,它不是天降冰刃想要刺死她;就是要放火烧死她,若不然就让她养的那些毒草蔓延生长,强行反噬她。 崔婉凝不知它为何不接纳自己,经历的这些种种却也让她断了收为己用的心思。 可是这才一炷香的工夫,桑离就爬了回来。 她没有被那些修为顶尖的暗卫杀死,甚至还驯服了画骨翎!! 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成了厌恶者的佣仆。 崔婉凝指尖作颤,不由看向厌惊楼,他唇边挂笑,正专注凝视着桑离,不同于往日的冷漠阴戾,他整个目光都是平和的,像极了崔婉凝熟悉中的模样。 心里一个咯噔,再次看向桑离时,恐慌感席卷而来。 胸腔闷痛,崔婉凝重咳出声。 厌惊楼斜斜掠过一眼,又快速收回视线:“长俊。” 他唤来贴身护卫,把他怀中的黑匣子随手丢过去,“桑离,本座信你一次,不要让我失望。”说完这话,厌惊楼搀扶着崔婉凝离开渡生崖。 匣子没什么重量。 她左右晃了晃也没听到什 么声音, 桑离小心打开一道缝隙, 睁一眼闭一只眼地往里面瞄。 ——金色的。 没错,是琉焰珠! 魔尊这狗东西竟然真的把琉焰珠给她了!! 顺利完成任务,又得到意外之喜,可谓是让桑离一阵心满意足,她开心地拍了两下匣子,而后小心收起,动身返回别苑,准备去和柳柳道别。 ** 崔婉凝本就身子骨不爽利。 一番大动肝火后,气血凝结,又咳嗽好些会儿,直到喝了两副药才平定。 这让厌惊楼眉头直皱。 “到底什么药能医治好夫人?” 药司摇头:“夫人的情况有些奇怪,按凡间的说法,是气血亏空,心君不守之象,按理说多加濡养,再以药物调理,是很快就很康复的,但……” 他神色困惑,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婉凝打断他:“我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阿厌莫要担心。”她拉住他的手,“倒是你,真的要将琉焰珠交给桑离?” 厌惊楼冷哼:“那是假的。” 崔婉凝凝住。 “寂珩玉想要,我便给他。”他笑得好不阴鸷,“就是不见得有那个命拿。” 真正的琉焰珠还存于宝库。 桑离手上的仅仅是一个赝品,只要他取出琉焰珠,便会启动法阵,方圆百里都会被法阵波及。既然暂时杀不了寂珩玉,那也要让他尝尝苦头。 除此之外,他更想试探一下桑离的真心。 看她是把琉焰珠拿回灵族,彻底脱离他的掌控;还是带回到归墟,拿给寂珩玉。 若她真的死心塌地,寂珩玉又想利用她这颗棋子,那她务必还会再回来。 结果如何,厌惊楼拭目以待。 厌惊楼日理万机,又陪崔婉凝片刻后便回了浮刹宫。 等他离去,崔婉凝俯身咳出一摊黑血。 春玲大惊失色:“小姐!我再去叫魔尊回来。” “慢着。”崔婉凝一把拽住了春玲。 她唇边还沾染着嫣红的血迹,五脏六腑都烧腾着一团炽火,疯狂汲取着她本就脆弱的生命力。 疼痛感越来越强。 崔婉凝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像个废人一样整日躺在床榻,更为可怕的是,梵杀花予她永生,她要永生永世,日日夜夜承受着这样地狱般的炽烤。 每每想到这里,崔婉凝都恐惧到不能自已。 她等不了了,一分钟也等不了! 崔婉凝紧紧拽着春玲的袖子,气若游丝:“桑离可走了?” 春玲说:“下面的人传来消息,说桑离回了别苑,好像是去找那个柳柳了。” 柳柳…… 崔婉凝眸中冰冷,附耳低语几句:“明白了吗?”倘若厌惊楼问起来,她就借口推脱给下人,若被他看穿,她就老实交代是嫉妒心作祟,既然他早就看穿了她骨子里的劣性,也一定会迁就谅解她。 只因她现在的身份是落婉婉。 春玲听来震愕,待对上那双冷如霜结的漂亮眸子时,忍不住一阵心寒,她颔首:“奴婢马上安排。” “?()_?” 她轮回百世。 进过畜生道;也走过人间道,每一次都是穷困潦倒,受尽欺凌,每一世,又带着上一世的记忆,痛苦层层叠加,到最后,她已经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了。 厌惊楼和梵杀花就是她最后的依仗。 她要挣脱云泥,独坐高台,她要永生在这高台之上,迎众人朝拜。 ** 桑离快速回到别苑。 未进大门,一股不同寻常的腥气扑鼻而来。 她用力嗅了嗅,闻起来像是血。 谨慎起见,桑离没走正门,选择翻墙而入。 院中景象让她大为失色。 血痕斑斑,满地狼藉,她的毛驴倒在树下,腹腔剥离,脏腑肠肚流得满地都是,框子里尚未吃完的胡萝卜洒在它蹄子四周,让她一阵眼眶发酸。 如今也顾不得毛驴。 她冲进屋内,越过花瓶碎屑,看到床上有一片挣扎的痕迹,还有一根朴素的簪子散在脚边。 桑离捡起簪子,确认上面残留着柳柳的味道。 她笃定,是有人想利用柳柳要挟她。 除了崔婉凝,桑离想不到第二个人。 胸腔如同塞满棉花,闷沉沉地让她呼吸不上来,视线越过门外,随她一路的小毛驴此时正凄惨地倒在角落。 她手骨作力,近乎要捏碎那根细簪。 最后深深吸了两口气,迅速跟上那道气息所去的方向。 一路找寻,径直来到别苑后面的一片暗林。 在幽压压的高耸云林中,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细微的呻/吟。 桑离提步过去,画骨翎却死死拽住了她,想要阻止她的前行。 她用力攥着簪子,施了一道灵光引路,小心接近。 残风摩挲着树桠。 天光黯然,在那缕缕残影之下,静立着一口缸。 准确来说,那是一口放着缸的人。 那人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此时耷拉着,乱发遮住整张脸。 桑离警惕地向前走了一步。 咔嚓。 枯枝断裂。 她缓缓抬起头来。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桑离的眼瞳一点点瞪大。 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她的眼皮被人割了下去,无法闭合,就剩一双眼珠怒张着,满脸都是繁复诡异的符箓,如同某种邪术般深深刻在她脸上的每一寸。 见到桑离,她似是诧异,艰难地动了动上下唇,喉咙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漆黑的口腔。 桑离双腿发软,一下子倒身不起。 她用那双鲜血淋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桑离,可怖的五官,流露出类似哀求和不甘的情绪。 桑离和柳柳没有什么接触,自然也没有什么感情。 所有的情绪都反馈于原主留下来的记忆,然而就算是陌生人,也不会对这一幕无动于衷。 她无法将困在缸里,面目尽失的女孩和脑海里那个爱笑的,清秀的柳树妖联系在一起,她甚至没有办法把她和“人” 联系在一起。 心脏疼的厉害。 桑离注视着她,眼泪簌簌地掉。 她手脚发软,挣扎着想要爬过去。 柳柳瞳孔剧缠,近乎艰难地朝她小幅度的摆了摆头。 尚未靠近,一双手忽然强力地把她给扯了回去。 桑离回过头,泪眼婆娑中,对上一副熟悉的面容。 她半张着嘴,尝试发声,半天才艰难地找回语调:“柳……柳柳……” 寂寻依旧拽着她的手臂不松:“不能过去,她已经是傀尸了。” 心脏酸疼。 这是来自桑离身上的共感反应。 她垂着眼哭,哭声虚弱不堪。 寂寻松了力度:“你若带她离开那口缸,里面的尸虫会瞬间席卷你,就算有画骨翎护之,但是只要近身,你就会变成那副模样。” 傀尸术,乃六界内最为阴毒的邪术。 无论人鬼妖魔,只要沾上尸虫,便会改头换面,在那口缸里化作可悲的任人操控的木偶。 寂寻说:“更何况周围设有缚魂阵,一旦入阵,便动弹不得了。” 说罢甩出术光,布结在四面的法阵无处现形。 它们蛛网一般编织在柳柳四周,就等着桑离靠近,引她入阵。 就算桑离不中计,后面还有一群暗卫埋伏着。 不过寂寻赶来及时,暗卫都已经清缴干净了,也阻止她涉险。 桑离浑然未觉地直起身。 她手腕轻转,手环撞击发出清脆之音,几声作罢,画骨翎便清空束阵。 她一步一步朝柳柳走去。 寂寻不作问,便尽心尽责地在后面跟着。 桑离低头看着柳柳。 柳柳也尝试仰头,两人隔着相近的距离,面对面相望。 桑离缓缓伸手。 她面露恐慌,想躲却又无处躲藏,最后由她抚上面颊。 脑海里一瞬间闪现过许多回忆。 小狐狸在大雪纷飞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柳树妖,她说她无处可去,想要跟着她。 那时小狐狸奔波在刀刃间,自身难护,她让她随便找个好人家。 可是茫茫四海,哪里去找好人家? 柳柳说她所求不多,给她一块方寸之土扎根便好。 不是亲临的记忆,却感同身受般烙在了她身上。 桑离恍惚地看着柳柳。 一眼对视 ,相隔山海。 掌中画骨翎化作冰刃,毫不犹豫地贯穿她的太阳穴。 她眼中释怀,流露出一丝感激,一丝不舍,最后脑袋一歪,终于是咽了气。 桑离站着一动不动,面如表情,形如傀儡。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却比想象中的痛苦。 杀死一个陌生的,素不相识的人让她痛苦。 所处的立场让她痛苦;就连“活着” 这件事,也让她痛苦。 她意识到,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可能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死去的柳树妖于眼前化为原形。 一枝脆弱的柳条随风散离,她一动不动站着,犹如一尊快要枯萎的木雕。 桑离还在凝着自己的手。 忽然间,一双大手握住了她。 她呆呆抬起头。 寂寻紧握她手,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微冷的触感,却让她找到一丝神魂。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游散的眼瞳一点点聚焦回来。 “寂珩玉。” 桑离微声唤他名字。 “嗯。”他应。 “我难过。” “我知道。”寂寻抓着她的手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它告诉我了。” 他的眼光是逼人的温度。 桑离嗓音干疼,注视着那双眼眸,张了张嘴:“你一直在跟着我。” 他没有否认:“是。” 追兵已至。 画骨翎触碰她指尖,提醒着逼近的危险。 她的神色逐渐转变清明,一字一句说:“若我说,我想返回魔宫呢?” 寂寻毫不犹豫:“跟着你。” “那……”桑离犹豫着试探,“我想杀凝月夫人呢?” 他睫毛缓颤,“不必想。”寂寻说,“陪你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