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2、石中女、桥姬(1/2)
黑暗像是墨汁一样,逐渐侵染了‘井上家’庭院外的世界。 院外的樱花树、不远处的木质房屋,都被汹涌的黑暗淹没。 连庭院正门上悬着的、画有‘井上家’家徽的白纸灯笼,都在一点一点被黑暗包围,灯笼散发出的亮光,亦渐渐被黑暗蚕食。 假若此时能从上往下俯瞰, 便能发现,至黑的浓雾已经吞没了街市, 现下正在往唯一还有光亮的井上家包围,倾覆。 在这浓重的黑暗里,四个草人脸上戴着白纸面具,脖颈上缀着铃铛,担负着一副被水浸湿了的木匣,迈着僵硬的步伐,慢慢接近井上家。 它们每接近井上家一分, 黑暗就往前迫压一分。 叮当,叮当…… 细碎的铃铛声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一颗顶着满头黑发、从坟起的泥土里冒出来的石造女人头微微转动着, 看到前方井上家的后门以后,石造头颅又渐渐缩回了泥土里——连同它头顶稠密的黑发,一齐回到泥土中。 平整的地面暂时未再产生怪异的变化。 但井上家的后门内, 那钉刻在门边、檐角、房梁的一道道赤漆咒语,此时都加速了融化。 咒语逐渐扭曲,溶解。 一道道赤漆沿着门缝往下流淌。 像是殷红的血。 “叮当……叮当……” 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晴子小姐,此刻坐在条案前练字。 她才写一个字,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奇怪……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会有铃铛的声音?” 晴子内心微微警觉。 放下毛笔, 凝神去倾听, 那细碎的铃铛声又消失不见了。 她蹙着眉头,环顾自己的卧室——仅只点亮一盏油灯的卧室,被些微光芒映照得影影绰绰的,与白昼状态下的闺房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样子。 晴子站起身, 端着油灯照亮身周, 走到卧室角落的木箱旁, 掀开木箱,把叠放整齐、有着淡淡清香的衣服拿开,从最底下拿出了一柄三十公分左右长的胁差。 胁差的刀鞘以红色与金色的大漆涂抹, 像是黄昏时飘坠落叶的情景。 晴子小姐脱下身上的衣服,换好一身便装,把胁差挂在腰侧,抽刀握在手中——这把胁差的刀身覆盖着一个个朱红的咒语,刀刃明晃晃的,状极锋利。 接着,晴子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漆盒。 打开漆盒, 内里有一叠白色布帛。 布帛散发墨水与朱砂的气味, 将之打开, 便能看到整张有半米长短的正方形布帛上,绘着一头斑斓的、长满彩羽的龙形动物,盘转于黑天之上。 图画充满某种难以言喻的神韵, 在朱砂点缀下,更好似有灵气在龙身流转开来。 而在整副图画的下方,写了一行汉字:百想化龙图。 晴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宽松的大氅,把‘百想化龙图’贴在大氅内侧,将布帛的扣子一个个扣到大氅内侧专门缝制的扣眼里。 她穿上大氅,手持布满朱红咒语的胁差,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 掀开窗户, 往外面看了一眼——她的居所处于庭院诸多房屋的环绕下,在庭院较为靠中心的位置。 从她的视角,根本看不到庭院院墙外的情形。 但晴子依旧观察到此夜天色甚为沉黯,不似寻常。 沉黯的天色下, 有武士穿过楼阁建筑间的巷道,提着白纸灯笼匆匆走过。 今天家里巡逻的武士也比往常少了很多, 被父亲安排去做事情了。 晴子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然而她看到周围的建筑,看着武士从窗下的巷道里走过,又觉得自己内心的预感,仅仅是一种错觉。 关上窗户, 她盘腿坐在木地板上, 静静沉思了片刻。 最终还是决定去和父亲说一下, 即便没有事情发生,加强警惕心,总归没有坏处。 晴子收刀归鞘,起身往屋室外走去。 那个从她所居的二层楼阁下走过的武士,转过巷角,绕过几栋建筑,经过后门的时候,看到地上有团蠕动的黑影。 “那是什么?” 武士心中紧张,抽刀防御。 ——他本就是个胆小的人,从前和三五同伴一起巡防主家的庭院,倒还觉得没什么。 此下同伴们都被家主召集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了, 仅剩他一人巡逻, 看到异常清醒,内心也就难免慌张。 端刀架在身前,武士小步地接近那团蠕动的黑影。 走近了, 他才发现那是一团被风吹得飘动的黑发。 谁会把头发丢在这里? 不对! 头发? 几个念头在武士脑海里接连闪过,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 只看到头发下的泥土突然坟起, 一颗石造的女人头从泥土下钻了出来—— 那女人头转向他,石头面孔上,嘴角像是微微勾起了一下。 武士双眼迅速变得灰白,接着,整张面孔、整个躯体、连同身上的衣物都变成青灰色,变成了一个石头雕塑。 ……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众武士们的脚步声在这黑暗里都变得极其细微。 他们举着的火把,在此般黑暗侵蚀下,都会逐渐散发不出光亮,进而完全熄灭。 “家老!” 跟在阿熊左侧的武士重新以火引点燃火把,观照四周的情形过后,立刻向侧前方高大的身影出声问道:“这不是回家的路,我们要去哪里?” 侧前方, 阿熊满头长发垂到了腰际。 他闻声转脸看向那武士,恶诡面具下的双眼闪着惨绿的光芒:“去漱石神社!” “这个时候? 去漱石神社?”那武士显然不能理解‘家老’的决断。 “有人在背后操纵春野家与井上家的争斗。 我们替他清洗了春野家, 现在轮到他来清洗井上家了。 唯一有可能避免井上家倾覆的方法,就是追索这一切阴谋的源头——漱石神社,在漱石神社里,我们才能看到,背后之人究竟在准备什么, 以及,打断他的准备。” 阿熊淡淡出声,为手下解释了几句。 “井上家—— 竟然连我们也要遭遇倾覆之祸了吗? 这怎么可能?!”武士一时失声, 被阿熊家老带领着,直接将春野家清洗干净,连为春野家出头的安陆阴阳师,都被众武士斩杀,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局势,完全胜券在握, 哪能料到,仅仅只是一个时辰不到, 自己背后的家族就沦落到即将倾覆的命运了! 如此结果, 武士不能接受。 阿熊扫了他一眼,恶诡面具下的面孔浮现一抹讥讽的笑容,没有再出声劝解什么。 权力的游戏总是如此残酷, 而掌握这场游戏的人,从来不是权力者, 不是局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每一个微不可查的、被大多数人忽略的‘瞬间’。 …… 苍穹中光芒浅浅的弯月,已完全被黑暗遮蔽。 昏冥夜色里的井上家庭院,也被黑暗淹没。 那些铭刻于廊柱檐角的赤漆、金漆咒语,都在如寒冬的河水般的诡韵侵袭下,融化、消解、消失无踪! 在庭院四下巡逻的武士,变成了黑暗里静默的石俑, 仆人家眷们尚在房屋里沉睡,便因寒冽的诡韵萦绕周身,而不得不从睡梦中惊醒,进而看到一丛黑发从木地板上‘长出’, 一颗石造的女人头从坟起的木块上显现, 那女人头朝他们露出笑容, 于是他们也在惊惶中变作冰冷的石俑。 死亡席卷了井上家。 随着‘石中女’在庭院里、在房室间到处游动, 井上家庭院里数百余人, 一下子死了半数以上。 ‘石中女’从泥土、从地面上冒出来的身形越多越多,最开始只是一颗头颅,到后来至于脖颈、至于胸口、至于整副石头身躯都从地面下冒出来了。 它不再在泥土下潜行, 石头身躯下像是安装了滚轮,让它可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任何方位, 强烈的诡韵从那副石头身躯内散发出, 所过之处, 惊惶的叫喊、狂乱逃跑的脚步声纷纷响起。 有些人未有看到它嘴角的笑意,得以从它面前逃脱; 有些人则被它吓得呆住,直至目视到它嘴角的笑容,自身也变成呆立的石头。 惶恐与黑暗一道,覆盖了整个井上家的庭院。 那些在石中女面前逃生的人, 也终究没有生存得更久——四个脖颈上挂着铃铛的草人,担负着被水浸湿的巨大木匣,撞碎井上家庭院的正大门。 木匣立在大门的台阶下, 匣盖一寸寸被抽出, 露出内里一个纤瘦的、梳着繁复发式、穿着吴服的女子来。 这个女人的四肢都软塌塌的,像是一副没有骨架支撑的血肉皮囊,在‘她’的背后,绑缚着一副‘大’字形的木架, 正因为木架的绑缚,才让她的身体得以在地面上立住, 不至于直接在地面上塌成一堆烂肉。 ‘她’背后的木架颤抖着, 带动她脱离了木匣, 显出她没有眼珠、鼻梁、耳朵、牙齿与舌头的平整面部来。 黑洞洞的眼眶、嘴巴里,像是有水液流动。 ‘她’微微一低头, 嘴巴张开得更大,喉咙里发出声音:“呜啊——呜啊——呜嘟嘟嘟……” 空响声变成了水液淹没浸灌的声音, 一股血红的水流从她嘴里喷出来, 塑造成一个下巴尖尖、眉毛画得像是一个圆点、眼神空洞、鼻梁高挺的女人形象,那女人形象的水流脱离她的嘴巴,开始往整个庭院漫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