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无善
黑白棋子纷纷入局,素手芊芊举棋不定。
“啊——!”晏主惨叫一声。
“没有半点长进。”刘命长将手中的白棋扔到棋盘上,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若陛下将偷奸耍滑的本领用到有用的地方,现在怕是已经可以将内臣杀掉了。”
杀掉……?
晏主面目呆滞,垂下头,不敢接他的话,颤巍巍将棋盘上的黑子收回棋盅里。
刘命长见她不语,便换了个舒展的姿势,支着眉骨问:“平日不是伶牙俐齿、惯会求饶讨好的吗?”
她似真是被他那一番话吓到了,哽咽着说:“阁首莫要再说杀您这种事情了,朕的命是阁首给的……”
刘命长看着她眼眶里掉出一串泪珠子,在清晨的微曦里仿佛发着光。他微微愣住,不甚理解:“怎的又哭了?”
她缓缓抬起眼眸,水光灵灵,一张似纯似媚的脸蛋上还挂着晶莹泪珠,情真意切地说着:“阁首虽然脾气不好,可朕都明白,阁首所做的都是为了朕能够成为明君,阁首是面冷心热的人,不是外界说的奸佞小人。朕真心感谢阁首的庇护……”
刘命长笑了一声,依然带着无尽的讽刺意味,听着晏主这一番可笑的发言,冷然道:“陛下,内臣暂且不追究你这一番话是否真心,单说庇护,便是不存在的。你本可以安安生生在冷宫度过余生,是内臣强硬要求你来做这个皇帝的,你的命……”
他指了指晏主的手腕,轻松的声音中透着阴狠:“你应当知道,那镯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吧。本就是威胁你的,你倒还感恩?”
晏主一颤,紧紧捂着手上的银镯子,指尖都泛白了,刚想争辩几句,就又听他开口了。
“再来说你真不真心这码事。”他凝视着她颤抖的睫毛,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悠然说道:“你这些表演,是不是陈祀念交给你的?哄着那些初出茅庐的公子哥还算游刃有余,但对于内臣而言,看过数千遍的东西,只会感到厌烦。”
晏主猛地抬起脸,虚以为蛇的面孔因震惊有了一丝破裂,她有些难堪地追问:“阁首这般不怜惜朕,是因为太妃,你、你与我母亲……?!”
少女清澈秀美的眸中生出了一丝怨怼,呼吸也开始不畅,若不是还记得受制于人,她真想拔了头上的钗子跟他拼命。
“呵。”刘命长看了片刻,松开她,没什么情绪地说道:“陛下若不想你母亲继续这样受辱,那便早日谋得实权吧。”
晏主握紧了双手,咬着牙低下头,不想看见眼前这个人。
“内臣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这些手段,不仅不能用在内臣身上,亦不准用在别人身上。”他的话语中透着浓浓的嫌恶,“得利不正,迟早倾覆。我若是看见了,你那颗棋子也就不存在了。”
刘命长鲜少用“我”自称,这边是给她立了规矩。
但晏主此时可管不了他劳什子的规矩,怒火还未在她心中消减,她回怼道:“没看见是不是就没事?”
他冷冷的视线瞥过来,晏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他嗤笑一声,笑她不自量力,一凑近就带来一阵压迫感,他缓缓点头,肯定道:“是啊,但你最好别赌。”
晏主磨了磨牙,撇去心中纷乱的思绪,扯出个笑,“是。”
二人沉默了一小会。
“陛下屡教不改的毛病内臣不介意帮您纠正。”
他换回了平日称呼,氛围平和了下来,便起身理了理正红的官服,也不与晏主行礼告退,径直离开了。
晏主听着他脚步走远了,才看棋盘上大片的白子,真想一把火烧了!
她忍了下来,唤来绿巧叫她把这些见着就心烦的东西收拾好。
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倒也不只是在刘命长这里受挫了,虽然脑子还在发热,但条理稍微清楚了一点,方才刘命长所说她母亲受辱这件事,说得模糊,并不能将之归为她母亲与刘命长有什么。
不能贸然去问母亲。
她深呼吸几口气,慢慢走进寝宫里,砰地把寝殿的门关上。
声音吓得收拢棋盘的绿巧一抖,她一边收拾一边瞧着门里的动静,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快午膳了,奴婢让尚食局做了您喜欢的樱桃肉,现在送来吗?”
里面闷闷地传来晏主的声音:“不必,朕晚点再吃。”
绿巧还想再说什么,进殿来的红绣对她比了个噤声手势,对她摇摇头。
绿巧便也利索收拾好,走进红绣,问:“红姐儿,陛下可是与……”
红绣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陛下现在心情不佳,一会让尚食多备点甜点。”
“哎……”绿巧叹息了一口气,“陛下近来愈发不开心了。”
红绣默然。
绿巧自顾自地说:“从前冷宫的日子虽然很单调,但陪着陛下看书习字,讲讲宫里头稀奇事,探探宫外头有趣的,也是快乐的。”
她拉着红绣的手,一双圆眼睛充满了好奇与关切,“好姐姐,陛下最近都喜欢让你跟着了,陛下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红绣一张端美的脸微微笑得自然,说危险吧,十来个暗卫守着,说不危险吧,每天总能处理几个不长眼的刺客。
“陛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小绿巧你就别担心了,万事有阁首担着。”
绿巧撅起嘴,不太满意她这番话,“红姐儿,阁首他脾性……”
红绣:瞪。
“咳,阁首事务繁忙,自然不可能事事都能照看着陛下,你我小小婢女也不能为陛下分忧,你都不知道,陛下这三月脸上的肉都消减了大半……”
红绣一把捂住她的嘴,温言劝导:“好绿巧,陛下不怪你这诨言,若是被其他人听了去,告到阁首跟前,就算是陛下也救不了你。”
绿巧那丁咕噜溜圆的眼珠子眨了又眨,乖乖点头。
红绣才松开她,殿外便有人敲门。璇玑殿的门可不是谁都能敲的,二人双双回头,只见得陈祀念打着伞独自一人来了这。
她仪静体闲,虽雪中而来,却不见半点风霜,一双俏似晏主的凤眼似乎永远含着笑意,亲切又温柔。
“陛下可有用膳?本宫带了些饭后甜点来。”
二人忙迎了上去,绿巧将她覆雪的披风取下,红绣将她的伞收好,一番清理后,绿巧才委屈道:“娘娘怎一个人来了,陛下还未用膳呢,阁首才走,陛下现在怕是吃不下东西。娘娘也真是,风雪这么大,着凉了如何是好。”
“不碍事。倒是陛下,如何不肯吃东西了?”陈祀念美目流转,看向了红绣。
红绣立刻上前一步,回答道:“陛下与阁首下棋,一场弈赛,大约阁首赢了,陛下就犹自后悔着那些棋步错下了。”
陈祀念了然地点头,“原是如此,那本宫便去看看吧,你们去忙你们的便是了。”
“是。”两人让开了路,红绣便拉着不愿走的绿巧出了外殿。
“红姐儿,你怎么能同娘娘撒谎呢。”绿巧小声对红绣说,左顾右盼间没见到多余的人,这才放下心。
红绣无奈道:“只是做下人的猜测罢了,我也说了大约,娘娘仁慈,又怎么会怪罪。倒是你,可少提阁首,少碎嘴,这是过来人的经验。”
绿巧听这话也安心了,眯着眼凑近,笑嘻嘻道:“红姐儿,你年纪也不大,净说些老成的话,阁首虽然看着吓人,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处罚咱们,宫里头还是有挺多好人的,我与他们摆摆话,他们也乐意同我讲,这一来二去就是交情嘛。”
“好人?”红绣微微睁大眼,表露出其中的疑惑,“绿巧,你进宫也有几年了吧,居然能这么觉得,也是……可贵。”
“宫里头那边心思纯净的,确实可贵。”踩雪声由远而近,将二人谈话打断,元殷不离手的扇子别在腰间,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壶酒,狐狸眼一笑便觉得他在算计什么,“陛下今日可愿赏脸喝上一杯?”
绿巧心道今日好生热闹,与红绣一同上前两步屈膝福身,她道:“元贵君来得不巧,陛下正与太妃娘娘聊天呢。”
“唔……那确实不巧呢,本君便在外头等上一等吧。”说罢,他收了伞落座在外殿的廊下。
看来今日不见着陛下是不会走了,绿巧与红绣对视两眼,一个端来火炉,一个送上温酒的器具,同他等候。
寝殿内,晏主将自己捂进被子里,不愿在现在见到陈祀念。
陈祀念坐在桌前,将带来的甜点布上,软声哄着:“明珠,这红枣糕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为娘的专门让人从宫外带回来的,你不尝尝吗?”
这熟悉的话语,她们在宫外才能用到的,晏主一时有些伤感,眼眶一热,还是不愿出来,闷闷地在被子里说:“娘亲,我已经那么卑微地讨他欢心了,他不领情就算了,还总是对我恶言相向,是我的方法还不够精炼吗?”
她如此天真地在母亲面前发问,对于从前百试百灵的招数此时全在一人手上栽跟头而言,她羞恼挫败,但更多的却是不解。
闻言,陈祀念走到她床边坐下,试探地拉了拉被子,晏主一颗委委屈屈的脑袋便露了出来,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喊着:“娘亲。”
陈祀念摸摸她的脑袋,眼中充满着真假难辨的慈爱,她轻声哄道:“明珠乖,他再如何古怪,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只要是人,就没有什么攻不破的。”
晏主握着陈祀念的手贴在脸颊上,感受着久违的温暖,轻飘飘地问:“从前听说阁首修炼邪功,至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好杀人,如果这是真的,那这种人的弱点是什么呢?”
陈祀念一顿,她看着晏主有些偏执的神情,指尖有了瞬间的颤抖,沉吟片刻,她继续揉着晏主的头,笑着说:“不论是北昱还是东曜,大多数男人都喜欢柔弱的女人,享受女人的追捧和依附。”
“嗯?难道阁首不是这样的人吗?”
“……有些人,有着一颗令人讨厌的赤子心,做事凭本能,过刚却不易折。”
晏主摇摇头:“不懂,他那般无德无善之人,如何称得上赤子之心。”
《老子》书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这几月相处与从前诸多事宜,虽不能说他就是人们口中相传的活阎王,但也不是什么仁善之辈。
陈祀念淡淡地叹了口气,目光又陷入了不知名的回忆中,幽幽道:“无德无善,这应当也是后世史书中对他的评价了吧。”她收回思绪,也收回自己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晏主不明所以,“娘亲,你在惋惜吗?”
“……并非。”陈祀念抬起被长睫掩盖住情绪的眼眸,莞尔道:“娘亲教你,对付这种人,当以真心换真心。”
晏主缓慢皱起眉头,又乍见惊喜。
“是了,真心——也是可以利用的。”
他人的也好,自己的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