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王公
那时,李乡成风尘仆仆来到琴云县,也是个夜晚,他随便找了个客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想向官府打听妹妹的下落,官府的大门都还未进便被赶了出来。
琴云县的人都是死气沉沉的,他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同乞丐坐在一起闲聊时,才探听到了附近一个专门掳掠女子女孩的山寨。
他跌跌撞撞向着圻山而去,半路便被抓去了。
龙圻寨里弥漫着朱门中才有的味道,油腻的肉味勾起肚里饥肠辘辘。
因首领王铁龙闭门不见,小山贼们欢欣围绕在他身边,说要换个新口味。李乡成害怕极了,在血气冲天的牢里待了三日,才偶然得知张铁龙是中了毒,为求一线生机,他大呼自己懂得医术。
妹妹是跟随医师学习的学徒,他陪她采药制药,耳濡目染也会一二。
见到那张铁龙的症状时,李乡成无比庆幸这是妹妹曾教过的症状。因药草药性与酒冲突,引发的昏厥,若不及时解毒,病人会晕厥至死。
李彼时乡成感恩感恩上苍,令他绝处逢生。张铁龙醒来那晚,说要与他拜把子,死里逃生令他头脑都晕乎了,吃着几年难得碰上的肉,喝着烈酒,却蓦地看见张铁龙手里把玩的长命锁。
“那贱人倒是烈得很,剥皮抽筋,吭都不吭一声哈哈哈哈!”
那一刻,李乡成只觉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了。
火光冲天的篝火,山贼们酩酊大醉的胡话,张铁龙的笑声,以及面前这锅肉汤,都如炙火,煎得他头皮发麻。
“李乡成!李乡成!”
晏主用力拍着他的脸,他丝毫没有反应,她一时焦急,拿起桌上的杯子,泼了他一脸冷水。
“你见过张倩儿吗?”
眼前是凑近的脸,这一双眼,似乎与记忆中妹妹的眼睛重合了,李乡成缓缓回过神来,却听得门外一片喧嚣,混合着惨叫。
他试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外面,发生了什么?”
晏主瞥了一眼门窗,一些血迹溅了上来。
她温声道:“没什么,朝廷的人来了。”
“朝廷?”李乡成转动着自己的眼珠子,木讷又彷徨,“县令与山寨沆瀣一气,他们可是来送人的?我得去接待一下……”
“……”
门忽地被破开,震得李乡成一个激灵,血腥味直扑进来,他猝然回头,只见月色里,站着个身形似鬼魅的人,他如霜寒般刺骨的目光扫视过来,落到自己身上……
死亡的气息再度笼罩,李乡成瞳孔微微涣散开来,眼前的视野却忽地被挡住。
“阁首,你来的也太快了吧!”
“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晏主后知后觉回头看了一眼面若死灰的李乡成,一惊,连忙摇头,“他救了我。”
脖子忽地被施加了一个力道,晏主被拖着靠近了刘命长,他垂首逼近她。
晏主这才发现,刘命长的脸沉的吓人,呼吸交缠之间,刘命长的目光已扫过她的整张脸,手飞快探过她的肩、臂、腰、腹,似是确认了她真的完好无损,才幽幽松开了她。
“下不为例。”
晏主心脏砰砰直跳,忍着肚子隐隐作痛的感觉,问“阁首,你找到张倩儿了吗?”
刘命长视线向后瞥,一暗卫忽地现身,禀报道:“牢中无人。”
晏主心凉了半截,“还有其他关押人的地方吗?”
“无,只在牢中发现些许衣物。”
虽已有心理准备,但真切听到这消息时,晏主还是感觉心里一揪,深呼吸几口气,问:“那山贼头子呢?”
“已绑了起来。”
刘命长开口,道:“琴云县的县令我带上山了,可要审问?”
晏主有些无奈,“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刘命长挑眉,“今夜你也不该在这。”
晏主自觉理亏,但又觉得自己没做错,若按照先前计划好的,是更柔和将琴云县县令革职查处,整顿此地乡绅豪强。清缴山匪这些事,本该是官府来做的。
只是,一个女孩的性命,她还是想争取一下。
“你们……是要找几日前被绑上来的小女孩吗?”
李乡成应是缓了过来,手按在桌子上支撑着自己,虚弱地向他们询问道。
晏主微怔,回头看向李乡成,眼中带着一丝期许的问询。
“三年前,我落脚在此处,借着二当家的名头,救下了一些人。”他从怀中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晏主,“因为害怕她们乱跑,又被山贼察觉,所以会先留下她们,等过月后再送下山。”
晏主怔怔看着这把钥匙。
李乡成以为她是有什么疑虑,又艰难地解释道:“我是用猪牛代替的人肉,没有伤其他人的性命……虽不知你们是什么人,但必然不是我这般无能之人,你们能救她们……”
她伸手无言地接过这把老旧的钥匙,感慨?激动?看着眼前这个沧桑的书生,他充满血丝的眼中还有一丝光亮,希望她能相信。
她握紧钥匙,敞开双臂轻柔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轻轻拍着他的背。
“辛苦你了。”
他干涸的眼中淌出些许水光,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
刘命长冷冷看过来,又淡淡收回视线。
……
琴云县县令郁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满地都是血,满地都是断臂残肢,他被几个官兵按在地上,又惊又怕。
“你们真是反了!天策使怎么会到这些地方来!还不快把本官放了!”
王铁龙被绑在他旁边,亦是附和道:“我们这里今天只来了个女人,天策使总不能是女人吧!那人一定是骗子!”
绵软的脚步声缓缓靠近,王铁龙感觉是什么锁定了自己,他惊慌地抬起头,却看见李乡成向自己走来。
“二弟!二弟你口才最好,快跟这些人说清楚啊!”
李乡成目眦欲裂,他几乎立刻冲过去将此人开膛破肚,却生生转过头,再次向晏主确认:“真的,可以把他交给我吗?”
晏主安抚这怀中的女孩,也没有抬头,轻声道:“他本就是死罪。本朝律法,讲究一个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如何做,自然是你决定的。”
“姐姐,律法是什么呀?”张倩儿仰着头问道。
晏主微微一笑,“律法呀,就是惩罚坏人的。从前的律法,就是皇帝的王法,只是今朝女帝觉得,应还法于民。”
她轻轻捂住张倩儿的眼睛,柔声道:“律法应当是不分贵贱,不识王公的。”
在张倩儿看不到的地方,李乡成拖着王铁龙走向阴影。
“女帝?那要是女帝也犯法了,谁能去惩罚她呢?”
“唔,这是个好问题呢。”她弯了弯眼,看向刘命长,“大约是天下人吧。”
刘命长微微挑眉,他一张沉沉的脸因这一个动作舒展开来,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就稳重起来的人,一时觉得她难得的莽撞,也不是太令人生气了。
晏主亲自将张倩儿送回张家,张父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对着晏主磕了三个响头,晏主让官兵按着县令郁文对着张父磕了三个响头。
郁文一边磕一边骂,说他上头有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晏主觉得好笑得很,郁氏家族主要在蜀康一带,京中郁氏也就她的刑部尚书郁丰羽了,难不成这小县令想说罩着他的是郁丰羽?
晏主没理会这人的叫骂,连夜写下一封信,盖上王印,快马送至京城郁府。第二日便收到了郁丰羽的来信,他诚惶诚恐的表示,此人与蜀康郁家全无关系,完全是此人自行攀附郁氏旁支,他定会肃清门楣!晏主以黜陟使的名义,罢黜郁文,查抄县令府,清查土地归属,顺带整治了此地的地主豪强。
这些比起朝堂里大事盘根,可要好理清多了,即便没有刘命长的指点,她也能做的很好了。
新任的县令尚在赶来的路上,此地的吏治亦不是一日两日就可肃清的。晏主离开此地时,去看望了张家三口,张父满脸喜色,叨叨絮絮说拿回了田,能养活两个孩子了。
李乡成在她临走前匆匆赶来,他脸上没有那种沉重的死气,虽然还是十分憔悴,却也有了几分气色。
“姑娘,感激姑娘救苦救难,那日我只顾着自说自话,还未问过姑娘名讳。”
晏主从马车上蹦下来,拍拍他的肩,“你叫我明……”
“咳。”
马车里传出不轻不重的咳嗽声,晏主皮笑肉不笑,转了口风:“小珠,你叫我小珠就是了。”
“小珠姑娘。”他作了一揖,“您与那位的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只是二位行事如此果决,怕是会结下仇怨,这个县令虽小,却和京城中人有所关联,姑娘要多加小心。”
“嗯。”晏主点头,“你也是,回了凌云县可还有生计,若无处可去,不如上京去吧,我在京中还是认得一些人。”
李乡成摇摇头,“只是京县小城,便是我难以周旋的。在下家中还有房地,足以余生。”
又是几番寒暄,李乡成再次郑重谢过晏主。
“此去经年,在下也知两位并非普通人,以后怕是不能再相见。愿君珍重。”
这话说的像是再不相见似的,晏主冲他笑了笑,“说不准以后还能再见呢?你也要好好珍重呀。”
李乡成亦露出一抹笑,“在下会的。”
马车驶离这座小城时,李乡成看着手中的长命锁,他也该回到他的来时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