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罗兰(二)
我几乎忘记这个名字。
当我看见纸上的两个字,和旁边的两寸生活照——是的,类似简历的东西,在该贴证件照的位置是他的生活照,背景是蓝汪汪的泳池,他的泳镜扣在头顶,笑容灿烂。
一个人是要有多自大,才能笃定我见过这份自以为是的简历之后就会在婚前协议上乖乖签字?
呵,做什么春秋大梦。
时间回到我刚卖出一杯全糖多冰的柠檬水,对方试图用黑卡结账,未遂。
收银台清点完一天的账单,我锁了店门,走去路边找电瓶车。
“陈小姐。”一个男声喊我。
我回头,不远处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依旧是那身西装马甲,黑短硬的头发。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我姓陈?”
他问:“请问陈小姐明天是否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
“我们认识吗?”
百米外有保安亭。
“陈小姐应该不认识我,”他也有点为难,“我有事想和陈小姐聊聊。”
“我不用保健品,已经买了保险,暂时不买房!”
月黑风高,我脚步飞快,电瓶车开锁一响,我骑上就走。
见了鬼,从他掏出黑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有点来头,没想到卖保险卖到这份上,难怪能开上劳斯莱斯。
我只当这天晚上是意外,谁知道第二天我骑车到店外,遥遥又看见店门口眼熟的高大身影。
阴魂不散。
忍住打110的冲动,我锁车过去。
电瓶车锁声一响,男人看向这边,看到我,他钢板状的表情明显出现了一丝裂痕。
店里开了空调,推开门凉意逼人,他跟在我身后。
“陈小姐。”
我说:“今天还想请我喝咖啡?”
他说:“是的。”
“那请坐吧。”我指指店里的空位,让他请便,自己先去换衣服。
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我端着咖啡坐到他对面。
“拿铁。”没加糖。
“多谢。”
我推过去账单,他又要掏卡,卡拿在手里,后知后觉,换成两张钞票。
我收了钱,没时间和他客气,我说:“我马上要上班了。”
他坐得端正,浓黑的眉毛一拧:“耽误陈小姐两分钟,希望陈小姐能看看这个。”
他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个大号牛皮纸袋。
我当然没接。
“这是什么?”
“一些个人资料。”
“个人资料?不是保险资料?我说了我不要买保险。”
我站起身,他连忙跟着站起来。
“请陈小姐务必一阅。”
说完几大步走了。
牛皮纸袋还在桌上,咖啡一口没喝。
真浪费。
我收了咖啡,顺便收起纸袋,走向吧台,黄莉换了衣服正要走,看见问:“你拿的什么呀?”
“保险资料。”
我抿了口拿铁,进入下午的工作。
天气逐渐热了,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我忙得脚不沾地,抬头墙上挂钟已经走到晚上九点半。
准备下班,我解开围裙,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店长还在洗杯子。
这几天营业额上升,她心情好,让我先下班。
鬼使神差,我走到门边又折回来,揣上了吧台下面的纸袋。
我倒想看看这人锲而不舍卖的到底什么保险。
回家洗完澡,我边擦头发边坐到书桌前。牛皮纸袋摆在桌上,我拆开线圈抽出里面装的东西,一张卡片掉出来。
长方形,白底金边的名片。
没来得及去看名片上面的名字,我的视线完全被纸上的照片吸引。
如果真是保险资料,我还不会这么惊讶。
黑灰色表格,分隔框线明晰,框里黑体字写着——
【姓名:罗兰】
【身高:187.0cm】
【出生日期:1990.07.31】
【学习经历:英国皇家幼儿园-英国皇家小学-A市国际小学-A市国际中学-英国国王学院学校-剑桥大学(肄业)】
【擅长运动:滑雪、游泳(厌恶激烈竞技类活动)】
【生活习惯:早睡早起,不爱香烟,偶尔小酌。】
【下附三甲医院全套体检报告】
体检报告结果说明此人各项身体指标正常,括号,特检男科。报告下面还有一堆纸,条例分明,封面几个字——《婚前协议》。
这是在做什么?新型诈骗手段?这人体检忘记检脑子了?
我捡起桌上的名片,名片的名字和体检报告上这位身体极为健康的男士一致。
罗兰,罗氏集团,执行总裁。
我实在没控制住面部表情,嘴角抽了几下。
太离谱了。
这堆从天而降的东西太过离谱,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我马上把这件事列入新型防骗手段清单,接着抛之脑后,晚上睡得特别好。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鸟叫吵醒,踩着拖鞋路过书桌,瞥见旁边垃圾桶的一叠纸。
我目不斜视走过去。
上午不上班,我起得早于是打扫了下客厅,擦了遍楼梯扶手,又拿着喷壶去到院子里浇花。
天气到底热了,蚊虫多起来,没一会儿,我小腿肚就被蚊子叮了两个大包。
月季含着花苞栽在大瓷盆里,沿着墙根摆了一排,墙外是绿树,树盖正厚,移墙送过树影。
我把大花盆挨个挪了挪位置,送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活动一阵身上起了汗,正想着要不要上楼换身衣服,门铃响了。
隔着铁门栅栏,两位老人表情和善。
“请问是陈小姐吗?”
我赶紧开门。
“是的,是上次说要来看房的潘先生和潘太太吧,快请进。”
将他们迎进屋子,我要烧水泡茶,潘太太说不用了,他们来看看房子就走,待会儿还要去接孙女下兴趣班。
我领着潘氏夫妇从一楼转上二楼,四处参观。
一楼是客厅厨房和杂物间,二楼是书房卧室,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家里陈设时间久了,就连墙纸上的印花也黯淡了。
潘太太五十出头,一袭碧色旗袍,潘先生两鬓头发花白了,胡须鬓角修理过,手上戴着银白的机械表。
他们听我介绍,不时低声接耳几句,看得出是满意的。
卖房的事是我外婆陈美方提的,是她去年联系的潘老先生,那时候他们还没回A市,没时间来看房。
他们说想从儿子家搬出来,买个安静的房子养老。这房子虽然老了点,价格合适,地方还算安静,陈美方给他们发过照片,说是挺满意的。
我心里不想卖,可是急着用钱,外婆态度又很坚决,我拗不过她。
潘太太说最迟九月,等他们把小孙女送去幼儿园,希望在那之前能拿到房子。
“户型结构不错的,就是还得找人重新装修一遍。”
潘太太把着木楼梯扶手,仰头四边看了看,说:“我看这些老东西都得换。”
潘先生跟着他夫人说是。
我什么都没说,房子卖出后再与我无关。
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年,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听外婆说我曾经从楼梯上栽下来,头着地,摔得半晌没出声,吓坏一家人。
我妈说就是因为我从楼梯上摔到头,小时候脑子才那么不灵光。
那时外公还在世,我爸正走在发财的光明大道上,我跟着爸妈搬离这里住进崭新的大公寓。
再回来,外公病逝,我爸蹲了大牢,我妈也走了,只有外婆还守着这个房子。
物是人非。
一二楼转完了,我们重新走到院子里。
房子是二层的小楼,带着小小的院子,掩在A市新旧交杂的街道深处。
潘太太站在院子里看了看二层楼面,转头瞧见靠墙一溜月季,说外婆是个有情调的人。
我点头:“是啊,外婆可爱这些花。”
“老太太身体还好吧?”
“还好,在医院养着,天冷的时候心脏有些不舒服,最近好多了。”
潘太太提着包弯腰嗅了嗅花,说:“老人家心脏出问题是大事,费钱呢。”
转眼到了时间,我送潘太太和潘先生离开,然后坐下数了数时间。
现在六月初,还有三个月,一屋东西带不走的只能都扔了。
可惜嘛,有一些,毕竟人能留住的东西太少了。
我拍拍沙发上的靠枕,起身去厨房准备午饭,吃完还得上班。
最近天气热,我没骑车改成坐公交,得坐一个多小时。
下午两点,温度最高的时候,我戴上鸭舌帽出了门。
到R’S Park门口,有人正用水枪清洗大楼的玻璃墙面,也有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拿着长柄拖布擦拭旋转玻璃门。
到了店里,我问黄莉怎么回事。
黄莉打着哈欠指指商场门口新贴的宣传海报,说过两天有一个国外的奢侈品品牌新入驻,品牌中国区高层领导和商场董事都要来现场剪彩。
“你今天来得够早啊。”
黄莉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工作日的下午,奶茶店门可罗雀,我先去工作间换了制服,出来看见黄莉对着手机笑得花枝乱颤。
我说:“你要有事就先走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
“真的吗?”黄莉大喜,“那我走了啊,晚上要跟男朋友吃饭,先回去化个妆。”
“你走吧。”
我接过黄莉的位置坐下。
店里现在的正式员工只有我、黄莉、店长,还有两个兼职生。平时生意比较惨淡,人少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看店就行,高峰期会有兼职生来帮把手。
我坐在前台连着店里WiFi,拿手机看了会儿租房网站,正全神贯注对比房源信息、租金和地段,眼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话从我嘴里条件反射弹出。
“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饮品?”
我还盯着手机:“菜单在左边,点好了可以直接下单哦。”
没听见回应,我抬起头,瞬间僵住。
“怎么又是你?”
眼熟的西装马甲,颜色都没换一个,短硬黑的头发紧贴头皮,男人抿着唇,表情一丝不自然。
“我想点一杯焦糖玛奇朵,”顿了顿,“全糖。”
“谁让你来的?”
“……”
“罗兰是你什么人?”
“……”
几秒的犹豫过后,他说:“……主人。”
我迟疑:“那你是他的……”
“保镖。”
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