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伊始(五)
“你知道什么?”我问。
罗兰不答。
我掀开被子想下床,罗兰用眼神制止我的行为。
“不要这样。”
我说:“回答我。”
罗兰说:“在你身体好转之前,我不会和你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向我没穿鞋子的脚。
“如果你再光脚站在地上,我不介意为你效劳抱你上床。”
我的脸瞬间涨红,抓起枕头扔过去,罗兰偏头轻巧躲过。
“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晚安。”
他走了。
我眼前一阵晕眩,后退跌坐在床上,没忍住砸了下床板。
……
手好痛。
我不赌气,我才不跟他赌气。
认认真真看完药盒上的说明书,我吃了药,盖上被子睡觉。
这一觉睡了很久,梦境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我很清楚地感觉到烧退了。
找到体温计,量了10分钟。
是的。
我穿上鞋子下楼,罗兰正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看报纸。
真搞不懂现在还有人看纸质报纸。
我走近,看见报纸背面印着硕大的粗体英文字母——金融时报。
罗兰听到动静放下报纸,神采奕奕地看向我。
“早上好。”
我将体温计举到他面前。
“烧退了,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
罗兰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真是拿你没办法。我预约了家庭医生,大概一小时之后到。”
我说:“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转移话题,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情。”
我问:“你昨天说你都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到底在背后调查了我多少?!”
罗兰安静地看着我:“在我印象里,你问过我这个问题。虽然忘了上次回答了什么,但你既然能答应和我结婚,我想你对我上次的回答应该是满意的。”
他将报纸缓缓折起搁在一旁,十指交合放在膝盖上,抬头望着我的眼睛。
“圆,我不想对你说谎,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调查了你的全部。”
“全部?”
“意思是这些年你经历的一切。”
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我问:“所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些突如其来的改变。”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评价今天早晨的吐司面包。
我问:“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罗兰摇头:“我说过,你不需要再为过去的事自我惩罚。”
自我惩罚,原来过去这几年,我做的一切都是自我惩罚。
我在惩罚我自己什么?我的天真无知?我的懦弱愚蠢?
还是我一直认为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我的错?
罗兰说:“这一切与你无关,并不是你的错。”
是,与我无关,不是我的错,可我是错误的孩子,我的父亲欺骗我,母亲离开我,我珍爱的遗失,我信仰的崩溃,我一无所有,眼前阵阵发黑。
温度计脱离我的手掉到地上,就连我也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一只手接住我。
他让我坐到沙发上。
“你先停止你的想法,听我说。”
我望着那双深茶色的眼睛,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你父亲的入狱是因为他的贪婪。”
“你的母亲现在很幸福,她知道你结婚,并且祝福我们。”
“那个女孩的伤是意外,不是因为你。”
“而李进,他在大学的时候交往过女友,感情甜蜜,他对你的愤怒并不一定是因为你对他造成的伤害。”
这些话语在我脑海中交织,变成一个声音。
不是你的错。
那个声音这样对我说。
像是从梦境中突然惊醒,我看见罗兰跪坐在我面前,盯着我。
他看了我半晌,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终于回神了,知道吗,差一点你就被吞噬了。”
我后仰靠着沙发。
是快被吞噬了,这些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我原本以为已经走出来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再陷进去。
我微微偏头看向罗兰,问:“那你为什么要选择跟我结婚?你都知道了这些。”
罗兰还是保持着单膝跪坐在我面前的姿势。
他说:“在我印象里,这个问题你同样问过,你真想知道吗?”
“你说实话。”
罗兰说:“真实回答是我在中学就注意到你,可惜你当时并没有看见我。”
我说:“少拿以前的事糊弄人,说真话,不然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真严重的后果。”
罗兰拍拍膝盖坐到我旁边。
他思索片刻,说:“真实回答是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人生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东西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闻见他身上的味道,一点点冷调的辛香。
他说:“我在猜……你会不会期待另一次改变。”
我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罗兰不动声色,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百般情绪涌上心头,我笑了出来。
“罗兰先生,你真是自大极了。”
罗兰问:“我应该感谢褒奖吗?”
我翻个白眼站起来。
呸!自大狂!
妄图改变别人人生的自大狂!
我用愤怒掩饰脚步的仓促,这个话题无法再继续下去。
其实心里是感激的,我感激他对我说的这些话。可我对他的问题气急败坏,也不知道我的恼怒从何而来。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去上班,罗兰也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住下来,每□□九晚六,或者晚十。
他比我想的忙得多,很多时候我刚起床他已经不在了,等我晚上看电视看得哈欠连天,大门外的车灯才亮起。
一时间分不清我是总裁还是他是总裁。
对于我整天待在家的行为,一开始他并没说什么。
直到四五天过去,一个周末,他难得休息,早晨起来提着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浇了一遍。
他蹲身检查每一个花株的状态,我站在客厅门口打着哈欠看他劳动。
最近院子里的月季枝叶越长越茂,开花却少了,我懒得给它修剪枝叶,罗兰一闲下来,这桩差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他拿下墙上挂着的剪刀,一株株分辨盲枝,再一刀剪去。
他知道我在身后看他,一面剪枝,一面看似随意地和我聊天:“圆,你似乎很久没去上班了。”
总算等到他问我这句话。
“我没必要把工作看得这么重要,”我端着杯子喝了口花茶,缓缓说,“反正是毫无意义的工作。”
咔嚓一声,一截深绿的花枝落到地上。
罗兰拿着剪刀转身看向我,颇有惊叹的意味。
“你比我想象中更记仇。”
“谢谢夸奖。”
罗兰轻笑,看向被他修剪完的一丛花枝,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些没用的盲枝烂叶,几乎没有改变花丛原来的形状。
也许是蹲久了,他捶了捶腰,转身去池子里洗手。
我说:“看起来你已经适应了。”
池子里水声哗哗。
他问:“很奇怪?”
我说:“出乎意料,我以为你顶多住两天就会受不了。”
他拿起架子上的毛巾擦手,说:“你别太小看我,以前我还睡过超市仓库。”
那真是小看他了,我还以为他从来就是个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少爷角色。
没忍住,我问:“你为什么会睡仓库?”
罗兰欣慰地看着我:“你终于对我好奇了。”
我扭头就走,罗兰跟在我后面进屋,解释道:“以前大学在外面兼职,有一次在仓库忙得太晚,保安没发现仓库还有人把我锁里面了,我就在仓库睡了一晚上。”
我转头:“兼职?!”
罗兰说:“兼职,你不用露出这种惊吓的表情,好像我不是睡了一觉,而是在里面杀了几个人。”
我知道自己惊讶过头了,不过实在很难想象。
“你为什么要去兼职?为了体验人生?”
“为了挣钱啊。”罗兰理所当然。
我摇头感叹:“真是小看你了。”
罗兰说:“当时我和父亲吵架,他停了我所有的经济来源,我只能去兼职挣钱。”
“听起来像电视剧里的剧情。”
罗兰想了想说:“比电视剧更无趣一些。”
无趣。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他说这个词。
他看着我,弯起笑。
“你看起来对我的生活也感兴趣了。”
我想了想,说:“因为从我们遇到,你都让我感觉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你做的所有事。”
至少正常人不会连面都没见上,就让保镖投递个人档案求婚吧?!
罗兰站在我面前,米色衬衫扎进黑色西裤里,衬衫领口惯常松了三粒扣,衣袖挽起,手腕空空。
他一手掐腰,看我的眼神里有思索,我同时在猜测他可能的回答。也许又是傲慢不自知的,也许会略带嘲讽,我唯独没猜到会是诚实的。
他说:“我不觉得奇怪,我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传递了我想表达的信息。”
我说:“可你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他说:“你感觉冒犯?”
不光是这样。
我内心又被他的话搔起了痒。
不只是冒犯,太多出乎我预料的惊讶,每次都超出了我认知的边界。这不能怪他,某种意义上是我对他的想象力太贫瘠。
罗兰说:“如果你觉得被冒犯,我可以道歉,我会调整我的行为,但之后还是会选择直接的方式。太多人把时间浪费在拐弯抹角上,我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我怔了怔,说:“不用道歉,我没有怪你。”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她曾经与我如此贴近,我却很久没见过她了。
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