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初(三)
很难形容这种心情,看啊,人是多么需要确认啊。
在怀疑里摇摆,在不安里游移,一旦得到确认,那些情绪就像浮动在空气里的灰尘,轻轻落回了地上。
上午茶餐厅的圆桌谈话结束,各位嘉宾纷纷驱车离开,到了午饭的点,我打算请大家喝饭后咖啡庆祝一下。
刚回办公室坐下,外卖软件都还没打开,我被艾米叫了过去。
“馆长找你。”艾米说。
看见艾米表情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问她怎么回事,艾米含蓄说可能是因为上午乔冬海发言稿的事。
是的,这次画展开幕发言是准备了发言稿的,但乔冬海的讲话内容和为他准备的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杜曼宁要为这事追责……我无话可说。
午间的长廊有些空荡,馆长办公室在走廊边上,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声音:“请进。”
我看见杜曼宁的背影,她正在打理窗台上的那盆兰花。
她办公室虽然平时没人在,日常有人打扫卫生,窗台上的兰花栽在瓷盆里,冬天叶片依然是绿的。
她仔细擦那盆兰花的叶子,不说话,我就在那站着。
等她一片片擦完兰花叶子,我的心情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超常,不管她怎么责备我,我都能接受。
大概等了四五分钟,她擦了擦手,白手巾放到一边,她到办公桌前坐下。
馆里现代风格的装修同样体现在这间办公室,桌墙都是白的,屋子里的地砖由于平时没人踩过而格外光亮如新。
杜曼宁女士坐在空无一物的办公桌前,放下手里的骨瓷茶杯,抬头看向我,她说:“陈小姐,我太好奇你了。看来上次的造型设计很有必要,你今天的样子差点让我没认出来。”
我不知道我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也有可能仅仅是面部肌肉抽动了下,我站在原地,任她扫视。
今天我只穿了身日常上班的衣服,脖子上还挂着工牌,比起上次的会面,这才是我的真实状态。
“我实在不知道罗兰喜欢你什么。”
杜曼宁说。
这话说得……
如果是十八岁的我,大概会沮丧到当场哭出来,但现在,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流。
杜曼宁上次说那些话,无非是要让我觉得罗兰是因为愧疚才和我结婚,她认为罗兰只是一时叛逆,在她看来我的家世背景、能力样貌毫无可取之处。
她不相信罗兰会爱我。
是这样,事情是这样,我是这样的,不怪她怀疑,我也怀疑,可是爱要用什么样的砝码来衡量呢?
要在天平另一端放上怎样的价码,才能让它轻松翘起爱的那一端呢?
我诚恳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
杜曼宁说:“你不知道吗?上次他可为你跟我吵了一架。”
“我也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
杜曼宁脸上的淡笑逐渐消失。
“我的态度上次已经说明了,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不会同意你们的关系。”
我说:“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不答应。”
杜曼宁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笑了:“你就这么确定罗兰对你的感情?”
“不,我一点都不确定,”我说,“但我知道你拿罗兰对我的感情没有办法,否则你不会一而再地为难我。杜女士,是你的态度让我更确认了。”
杜曼宁静静看着我:“太幼稚了,你以为你能确认什么?”
我说:“杜女士,我确认你没办法阻断罗兰对我的爱。”
话一句一句从我嘴里冒出来,我感到一股头皮发麻的畅意。
我说:“罗兰太爱我了,你根本阻止不了。”
他是你无法掌控的部分,所以你在害怕,所以你把你的恐惧加诸到我身上。
但我不害怕,我怎么会害怕爱呢?
杜曼宁看我的表情应该是在可怜我,她觉得我是被激情迷昏头的傻瓜,可我忽然明白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罗兰会让我来美术馆,为什么让我参与画展的工作,为什么把他的人生用如此曲折的方式暴露在我面前。
在漫长的沉默后,杜曼宁说:“陈小姐,你会为你年轻的错误后悔。”
我说:“我不怕后悔。”
杜曼宁点头:“好,记住你说的话。”
“那你后悔吗?”我问,“你为你女儿的死后悔过吗,杜曼宁女士?”
我说了一个不能说的话题,我故意的。
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在当下我睚眦必报。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啊,你们凭什么裁定我的爱和悔?你们不能,没有人能,没人能裁定我的心。
我是我心的主人,我永远维护它的感受。
几近怀着恶意,我等待杜曼宁接下来的暴怒。
我低估她了,她怎么会轻而易举破坏她优雅的形象,即便被激怒,她也只是笑着。
她说:“陈小姐,这不是你能提的事。”
接着,她为发言稿的事严厉批评了我,我没有辩解,她让我手写五千字检讨,下班前交到她办公桌上。
“看在罗兰的面子上,这是我对你的宽容。”
杜曼宁最后对我说。
我真谢谢她了。
走出杜曼宁办公室,我在心里把乔冬海臭骂了一顿。
到文印室要了几张纸,我一肚子火回到工位上,关霓吃完饭坐在我对面补妆,问我怎么了,我说工作失误被训了。
关霓说:“想象不出来杜馆长会怎么训人。”
“你觉得她不会骂人?”
“这么说吧,”关霓合上气垫盖子,“杜曼宁女士很完美。”
这么一说倒也是,怎么不完美?
家世、财力、样貌,她拥有大多数人艳羡的一切,要是我和她没有之前的接触,我也会觉得她完美。
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的。
罗樱为什么会死?真的是因为意外事故吗?
很明显,她的死亡给他们一家人都留下了极深的伤口,至少罗兰从没跟我讲过其中的细节。
想到这些,又再想到罗兰,知道的越多越觉得我不了解他。我从来不懂他在想什么,这难免让我感到挫败。
下午,所有人都下班离开了,我还在写检讨,五千字手写,她只是想羞辱我而已。
终于写完了,杜曼宁早就离开了,她办公室门也关了。我让保安帮忙开了门,把一叠检讨书放在她干净的桌子上。
像是下战书。
我不会退缩的。
走出来,我伸了个懒腰,走上三楼。
闭馆后通风装置还在工作,室内的空气有些冷。
我熟悉展厅里的每一处设计,缓缓走过展厅,我在隔断墙前停下。
墙上挂着《落樱》这幅画,纷乱的颜色,盛开在春天的重瓣樱花,却凋零在冬季。
穿过这幅画,我像看见了绚烂后猝亡于雪下的樱花。
罗樱为什么会死?
我突然好奇极了,也许当我知道她死亡的真相,我就会更明白罗兰的选择。
不知道在这幅画前面站了多久,手机响了,我灵魂归位,是罗兰的电话。
他说来接我,到办公室发现灯亮着,没人在。
“我在楼上乔冬海画展的展厅。”
“还在工作吗?”
我犹豫了一秒,说:“你能不能上来一趟,我有事要问你。”
我抬头望着这幅图,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有种谜底即将揭晓的急切。
正站在画前纠结出神。
“圆?”
我转头,罗兰站在展厅门口。
上午他有事中途离场了,现在已经换了一身休闲的风衣外套,里面穿着高领毛衣。
他手插在风衣口袋,脚步停在门口,看着我笑道:“还不下班吗?”
“我刚刚盯着这幅画看了好久,我好奇她。”我说。
罗兰说:“也许你可以问乔冬海这幅画的来历。”
我说:“我好奇罗樱。”
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我继续说:“我好奇她的事,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罗兰嘴角的微笑逐渐落下,但没有生气。
片刻,他说:“好吧。”
他朝我走过来,刚走了一步,啪嗒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四周已经陷入黑暗。
我在黑暗里稳住身形,静静等待眼睛适应黑暗。
不远处传来罗兰无奈的声音:“在我和你说之前,现在需要你先走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