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遗梦(七)
陈圆圆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刚开始躺在床上那两天,她感觉还不是太糟糕。
最尴尬的是在床上大小号,尝试了一回,美丽的护士姐姐扶着她,一边微笑鼓励,一边无微不至地提供服务。她挂着营养液没怎么吃东西,一个不小心就便秘了。
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她都恨不得能直接摔成植物人,之后她说什么也要去洗手间,再忍着疼也要去。
这只是若干麻烦事里的一桩,更麻烦的是怎么和陈美方交代这件事。
她本来跟陈美方说的是出国玩几天,回去给她带礼物,被这么一打岔,短时间内回是回不去了,她还不知道怎么跟陈美方说。
瞒是瞒不过去的。她和罗兰统一口径,就说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伤到了腰。
这条消息刚跟陈美方发过去,对面立马一个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她还在床上躺着呢,被吓一跳,赶紧把脖子往外伸,调整镜头对准她肿得像充了气的脸。
“外婆~”
“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好好的从楼梯上摔了呢,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跟谁打了啊?是不是罗兰打你了?”
陈美方大气不带喘一个,连珠炮一样问了一串问题。
她好久没听见这么亲切的问候,颇为怀念,连陈美方的离谱联想都变亲切了。
“怎么能啊,我就是自己摔的,天黑没看清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你把手机举高点让我看看。”
陈圆圆无奈,只好转过视频镜头对准白花花的被子。
“喏,我现在在床上躺着呢,身上全打着石膏。”
“这么严重啊!”
屏幕突然变黑,估计是陈美方额头挡住摄像头了。
她忙说:“不严重不严重,打石膏是为了固定伤口,我躺几天就好了,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罗兰在边上吗?”
“他有事去了。”
陈美方一个瞪眼:“他就让你一个人在床上躺着?!”
“我不自己躺着难道还要他陪我躺啊,要工作的嘛,外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工作很忙的。”
她保证自己语气没有半点不对劲,但陈美方就是听出来了,她刚焗黑的头发底下又有银白的痕迹冒出来,熟悉的目光穿过屏幕落到她身上。
她问:“是不是在外边受委屈了?”
陈圆圆吸了吸鼻子,望天:“没有。”
“罗兰一家子给你脸色看了?”
“……”
陈美方大叹一口气,陈圆圆忙拦截了她预备的长篇大论:“人在江湖飘,哪能不受点委屈啊。”
陈美方说:“看来受的委屈还不小。”
这句话说得她眼泪差点飙出来,她没说话了,陈美方也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
“反正我心里有数。”她带着鼻音说。
陈美方又叹气:“我知道你不是吃哑巴亏的人,是不是他们对你不好了?”
他们——罗兰那家子。
陈圆圆说:“他们对我再好哪有你对我好啊,我以前就说结婚这事没道理,你还天天催我,现在好了吧。”
陈美方被她一个回马枪杀得没了话讲:“这婚又不是我让你结的!”
“你就说你以前催没催吧,”她耍无赖,“现在过不下去了怎么着呢,看来只能离了。”
陈美方生气地瞪她。
她无赖得越发得心应手:“我要是真离了你可别又在那边念叨。”
“要是真过不下去了就离。”陈美方说。
陈圆圆万万没想到她的外婆竟然这么开明。
“你说真的啊外婆?”
陈美方问:“他们一家真对你不好?”
陈圆圆举着手机躺在枕头上:“只能说人和人的差别太大啦,一家人和一家人就更不用说了,我不喜欢他们这家人打交道的方式。”
陈美方说:“我也不问别的了,反正我们也不图他们家什么。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委委屈屈的,那我就要和罗兰过不去了。”
她笑问:“你要怎么跟他过不去啊外婆?”
“我现在就打电话过去骂他。”
陈美方真可谓老当益壮。她哪里敢说话啊,只能罗兰亲自尝尝这委屈什么滋味了。
嘻嘻哈哈笑了几句,挂断电话,她手垂在床边,睁眼看着天花板。
有些事情没法跟人说,没人能帮你。
她将此时的情绪细细咀嚼了几遍,竟然尝出了苦涩的滋味。这或许也是一种成熟吧。
小时候不知所措,长大了无可奈何。
躺在床上动弹不了的时间里,她又想起了妈妈。人在迷茫时总会下意识寻找可以参照的坐标,她于是想起她。
陈之沁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生下了她,她那时也手忙脚乱吧,面对小小的如同包袱一样的她。
没想到吧,她会生出一个软弱的女儿,既没有她的运气,也没有她的勇气。
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有很多人问候她。
那天拍卖会上见到的这个理事那个董事,那个胖胖的理事长送了一大捧花给她,祝她早日康复。
李麦克打来视频电话慰问她,说她真是不小心,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明明放羊时的身手不是一般灵活。她气得想宰了他的羊炖汤。
很久没联系的罗玫也给她打了电话,应该是罗兰告诉她的。没想到他还会和他姐姐聊到她受伤的事。
罗玫先是公事公办地关心了几句,她明显听出她话里有几分欲言又止。
“罗玫姐,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
罗玫停顿的时间像是吸了口烟,用她的大烟嗓问:“真是从楼上摔的?”
“……”
“罗兰没说实话,你也别瞒我了,我是你这边的。”
陈圆圆很惊讶。
罗玫笑里几分尖锐的讽刺:“我可太知道他们的手段了。你呢,先乖乖把伤养好,能走了就赶紧回国,别在伦敦那鬼地方待着了,那破天气能有几个正常人受得了。”
这妥妥的地域歧视啊。但陈圆圆还感觉挺开心了,她能感觉到罗玫是真正关心她。虽然她是罗兰的姐姐。
说奇怪也奇怪,她对罗兰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姐姐的信任程度,可比他还高。
吵闹的那几天,她的病房就像个戏台子,一拨又一拨人来了又走,人来人往,她没再见过杜粤宛。
醒来后过了一天,她才发现手上的杜粤宛送的玉镯子不见了,她猜可能是摔碎了。
她和杜粤宛住在同一家私人医院,但在不同的楼。杜粤宛没来看她,她也没主动问。她现在心里还怪怪的,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位厉害的老太太。
就这么一天熬过一天,终于熬到腰上拆了石膏换成绷带,医生说她可以下床在房间里活动,但不要有剧烈的动作。
她让护士帮忙搬了张躺椅放在阳台上,天气好的时候就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那天中午她吃完午餐,正在阳台上躺着,阴霾的天气恰好放晴,稀薄的阳光照在翠绿的庭院中,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她坐在半圆的白色露台中间,坐在被绿色植物簇拥的英式楼房里,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
这不是她的生活,此时的生活不属于她。
那什么才是属于她的生活呢?
她回想起很多画面,先想起的是拜托舅妈宋茵照看的那些盆栽月季,如果没有人照管,那些花的命运只会是死去。
记忆向屋里攀爬,她又想起罗兰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那本倒扣在桌面的书,她的妈妈留下的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格外清晰的画面,她甚至能回忆起陈之沁翻看那本书时,光滑如白贝母的指甲盖。
这些组成了她的生活。
她摇摇欲坠的年少时光在外部的动荡中坍塌成碎片,是她从一地狼藉中重新拼出了现在的自己。
她的生活是狼藉的,破碎的,混乱的。但这是她的生活。
她从不活在一片繁花的虚伪里。
而她现在,伤了腰,断了腿,住在白金汉宫一样的私人医院,却像在坐牢。
这不是属于她的生活。
她躺在椅子上,阳光落到她脚边,她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
忽然,门外传来几声狗叫,门打开,一条黑影欢脱地扑腾向床边,床是空的,大黑狗四处嗅嗅,看到露台上的人,兴奋地猛冲过去。
陈圆圆两只手抵住阿喔钻向她怀里的头,还好罗兰就在后面牵住了她,不然她今天腰大概要再断一回。
让阿喔舔着手,她无奈地看向罗兰。
罗兰穿着一身运动套装,看样子刚遛完狗回来。
看她天天在床上躺着无聊,罗兰这几天一有空就把阿喔牵到她病房来陪她。
阿喔是罗兰养的第二条狗。罗兰十几岁的时候也养过一条狗,养到八岁就生病去世了。当时罗樱和他难过了很久,后来罗樱不知道从哪里又抱回来一条小狗,就是阿喔。
伯恩山的寿命比一般狗短很多,又因为体型和基因年纪大了容易生病,罗兰本来不想再养,罗樱很坚持,说她查了很多资料,只要用心地照顾,阿喔也有可能活很久的。
再后来,罗樱去世了。
现在阿喔也八岁大了,算是老狗,可性格依然活泼,体检也没什么大毛病,只是需要日常多补钙。
她很喜欢这条热情的大狗,狗比人坦诚多了,喜欢你就对你摇尾巴,难过了就趴在一边。
罗兰问她要不要牵着阿喔下楼走走,今天天气太好了,她完全没办法拒绝。
她牵着阿喔走到花园,一个熟悉身影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她呼吸骤然变慢,看了罗兰一眼,罗兰轻咳摸鼻子。
故意的是吧,在这等着她了。
罗兰接过她手里的狗绳,说:“你过去吧,祖母等你很久了。”
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也不敢给杜粤宛脸色看,只能瞪了眼罗兰。
她走过去,在杜粤宛轮椅旁边站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不敢叫她阿婆了。
看她别扭的样子,杜粤宛没说什么,对她伸出手来,她手里躺着一只羊脂玉的手镯。
“对不起阿婆,我不小心弄丢了……”
“那个镯子摔碎了,这个是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杜粤宛说。
陈圆圆看着那只镯子:“碎了就是碎了,世界上哪里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