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假期(二)
台风过境的傍晚,晚霞绚烂。
我和李进纷纷愣在原地。
李进先说话。他说:“我看这间屋子亮着灯,想来借个螺丝刀。”
“哦。”我点点头,进去把螺丝刀找出来。
“给。”
“谢谢。”
李进接过螺丝刀。我们还在门口站着。
霞光转眼黯淡了,深邃的蓝漫入四野,淡而轻的月亮从天边浮现。
我几番踌躇,问:“你怎么在这里?”
李进说:“医院有定点支医的项目,我报名了,被分到这里。”
我沉默下去,半晌,憋出一句话:“那李扁扁怎么办?”
“陪我妈呢。”
“哦。”
无话。夜风清凉。
风穿过我们之间,腥咸的海水味。
我说:“那你之后就住这了?”
“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缘分两个字说不出口,我说:“你刚来,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
李进说好。寒暄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李进说他架子还没装完,我说那你去吧。
李进拿着我的螺丝刀上楼了,我回去继续睡觉。
躺回床上,心绪难平,怎么这么巧,巧到我有些慌张。
隔天我去找莫云,在她的实验室支起小锅煮海蛎子汤。我和她坐在窗边的地板上,窗外天蓝云白,我们虔诚地等待海蛎子汤冒泡。
我跟她说了这事,她问我什么感受。
莫云这人说话就这样,不知道是不是职业习惯,每当你和她说什么事,她第一句回答就是问感受。
我老实说有点慌。
“慌什么?”她跪坐前倾,拿勺子搅拌着煮锅里的汤,姿势像日本女人。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有些事好像逃不掉。”
她拿着长柄杓看我一眼,神秘兮兮地笑了。
我真怕她在汤里下毒,连忙把勺抢了过来。
我给她先盛了一碗汤:“你说命运这东西存在吗?”
她吹了吹汤,捞出一颗海蛎子拆了外壳,吃完还吮了吮手指。
我对她诸如此般的随意行为已经见怪不怪,终于等她吃满意了,才说:“反正我是不信的。”
我长叹气:“那也许是巧合吧。”
她拆了一包宽粉放进剩下的汤里煮:“可能存在这种东西,但我可以不信。”
我盯着她下粉条的动作默默无语。
“就像这包宽粉,”她扬了扬宽粉剩下的塑料外包装,“有人说宽粉下火锅才是绝配,可我就喜欢用海鲜汤煮。”
我说:“我更喜欢宽粉煮火锅。”
“那是你。”她搅了搅锅里的粉皮,宽粉深色的外沿逐渐变得透明。
“无论如何,让人愿意吃进肚子里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说:“你应该去学哲学。”
她说哎呀不好意思,浅浅地涉猎过。
装了一肚子海鲜味的宽粉,我回去继续思考人生。住海边就是这样,你突然多出很多空闲的时间来想一些以前不曾想的问题。
我想和李进突然变成邻居这事,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契机。我们都应该和过去说再见。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我准备找个时间和他吃顿饭,没想到根本没机会!
李进定点支医的地点是叶丽岛中心卫生院。
叶丽岛上的各个村子都有各自的卫生站,平时村民得个伤风感冒到卫生站开点药挂个水也就好了,症状稍微重点才想着去卫生院,卫生院看不了的才会去岛外看,省内最好的医院也就在A市。
叶丽岛卫生院来了个A市医院的厉害大夫坐诊,看的还是最难的心外科,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卫生院一早把电子横幅打好了,早晚滚动播放,还特地打印了宣传海报,在各个村里的公告栏张贴。
李医生看病准,说话有礼貌,长得还帅!
卫生院来了个厉害大夫的消息不胫而走,岛上老人多,心脏多少有点毛病,于是乎老人家排着队去问诊,李进从早到晚没闲过。
我有天下午从卫生院门口路过,好家伙,临近下班的点,医院门口还跟菜市场一样,比赶集还热闹。
好不容易等到基本情况摸查完了,还没忙完,又是健康讲座,又是心脏病防治科普教育。
每天早晨,楼上门响一声,我就知道七点到了,李进出门上班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人民群众做贡献的,于是我这顿饭吃不吃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是李进主动约的我,说他休假,有空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距离他来叶丽岛一个月了,我们终于在海鲜大排档里面对面坐下。
我看他人还精神,说他一天忙到晚精力真够充沛的。
“习惯了,”李进说,“以前在A市医院比这还忙。”
我说:“我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医生。”
李进苦笑摆手:“别说这话了,有这个职责在,除了做好也没办法。”
我听出他话里的无奈意味,颇有些惊讶。
“连你也说这话。”
李进拿纸擦手,看着我笑:“我怎么不能说这话?”
我回忆片刻:“你一直都很认真,从中学就这样,我以为你现在做的是你真心想做的事。”
李进擦过手戴上一次性手套,捏起一只虾。
“就算是想做的事也会感到累。”
他的手指灵活,很快就剥出一颗完整的虾仁。他将第一个剥好的虾仁放回盘子边缘,接着剥第二个。
“谁都有不想干的时候。”他说。
我对这句话表示赞同,拿起杯子和他放在桌上的玻璃杯碰了下,他手上还戴着手套,我自行喝了口杨梅汁。
这个大排档离海滩不远,坐在这里能听见浪声夹着人声,声声笑闹,暑假还没过完,夜晚的海滩不曾停歇。
这是多么难得的时刻,要花去这么多时间,我们才能这么坐在一起,没有怨恨,没有误解,只有会心一笑,和对疲惫工作的无可奈何。
我想这样的命运也不算什么坏东西。
吃烧烤的间隙,收银台里一个小脑袋冒出来偷看我们,我视线转过去,她又欲盖弥彰地缩回去。
李进也发现了,我用口型对他说“我学生”。
我见识过学校那些老师的严厉程度,我明明只上过美术课还这么怕我,我不太能理解。
李进问我怎么回想在这里当美术老师,我把跟莫云的关系简要地说了下,说只是偶然遇到这个机会。
“那以后呢?还想留下?”
我说:“不知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现在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还挺新鲜的。”
“我有时羡慕你,你总能轻松地活着。”李进说。
“我还羡慕你呢!看大家多需要你。”
我们相视一笑。
一个没有被辜负的夜晚。
八月底又来了一个小台风,带来几天的降雨。台风过去,艳阳高照,金秋九月,开学了。
我从开学前就进入工作状态,去学校领了画校门口黑板报的任务,到开学前一天,迎接开学的黑板报大功告成。
我站在黑板前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仔细观赏一番,颇为得意。
用粉笔画的黑板报只会保留两周的时间,然后会根据学校活动需要换成其他内容。
我对这样临时存在的作品状态非常满意,就该是这样。
永远也许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幻觉,哪有什么永远不变的东西呢,存在不需要证明。
新学期,除了照常上美术课,我还接到负责学校广播站的任务。
工作内容是在吃午饭时播放轻柔的钢琴曲,每周两次安排学生进广播室读美文。我十分怀疑这项工作又是因为找不到人干才安到我头上。
我每天中午都在学校蹭饭,麻烦也不麻烦,只是要提前把饭打包到广播室吃。
就这么干了半个学期,从夏末到秋深,我把肖邦、巴赫、莫扎特、舒伯特一帮人的作品都播了个遍,听说听莫扎特的曲子促进大脑发育,我还特地多放了几遍。
一天,我正在广播室外面的走廊上吃饭,校园广播里,学生在用优美的语气朗诵一篇赞美叶丽岛风光的获奖作文。
我边听边吃,心想叶丽岛真是个好地方,食堂都顿顿吃海鲜。
学生激昂的语调念出最后一句感叹句,结束了,续上了今天的钢琴曲。
现在学生的操作越来越熟练,都不用我叮嘱,自己就能把流程走完。
六年级了,小大人啊。我很欣慰,哼哧啃完便当盒里的虾。
广播里飘来的旋律有些耳熟,我边吃边想是肖邦还是哪位大佬的作品,没想出来,我对古典乐一无所知,耳熟只因为之前听过。
学生关了广播室的门走出来,问我今天表现怎么样,我给她竖起大拇指。
学生还不想走,可能想听我多夸两句,我放下碗说:“美玉,你再练上几年,说不定之后能考播音专业。”
美玉听了很开心,她今天穿了一条淡粉色的裙子,每轮到她播音,她都会穿裙子,虽然没人看见。
广播室在教学楼五楼,楼高安静,从走廊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
我看见靠海的一边圈起了一处建筑工地,从去年底就在动工,到现在差不多建成了。
美玉也往那边看,说她爸爸就在那个工地工作。
我问她那里在建什么。
“听我爸爸说是个酒店!”
“酒店?”
“对啊,我爸爸说年底就能开业呢,到时候我们一家都能去玩!”
叶丽岛近年来确实一直在发展旅游业,政府招商引资不亦乐乎,新建酒店当然是为了招徕游客。
广播里钢琴曲播到尾声,轻盈的旋律迎来梦幻般的收尾。
我遥遥看着那个将建成的酒店的身影,突然想起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有人曾告诉我它的名字。
李斯特的《Liebestraum No.3》。爱之梦。
我听过它,在我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