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事变
梁涵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只知道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宋茵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
灯全被关掉,客厅陈设寥寥,棕色皮制二人沙发前放一张大理石小圆桌而已。圆桌上厚厚一打剧本。房子翻新后为了散味将窗户全都大开,佐敦的夜静得怕人。
晚风一页页吹纸。
“春鲤......”他轻轻念出封面。
捉摸不透的剧名,也确实像宋茵会乐意参与的东西。
梁涵从小被寄养在港城,托给梁玲的富人朋友照顾。物质富裕到顶,但精神抚慰实在贫乏。他四处转学,交不到朋友。头一次有了亲人的概念,是七年前收到一沓照片。
有人说,照片里疯疯癫癫当街杀人的女人就是他亲生母亲。
恨意是逐年消泯的,到最后只有淡漠。梁玲住院他其实很少去看,尽一份基本责任。三个月前在圣玛莉安的病房里初遇宋茵。宋茵叫他全名来打招呼。人群里异常出挑的一张二十几岁女人初初成熟的脸,几眼眄得他心脏乱跳。
三秒后回忆起来,当年的照片上的人群中有她。
他于是没再抬头,说了句帮我妈转到单人病房就走。
后来才知道宋茵竟然当真勤恳照顾他母亲,并奔波着将一栋宋家的旧房过户到他的名下。
梁涵还有大半年就要高中毕业。野蛮生长到十八岁却遇到新世纪圣母。他实在好奇,宋茵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如此帮忙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他此时弯腰收理好桌上散乱的纸条。剧本的一角还攥在熟睡的宋茵手心。她个子高,手却很小。皮肤白如新玉,却瘦显青筋。拼命工作到不吃饭么?梁涵腹诽,寻来薄毯盖上。
宋茵第二天是被热醒。暮春谁还盖毯子,低头瞅一眼发现花色陌生,想来是来自梁涵。她一脚蹬开。
客厅里全是芝士香味。
“醒了?”梁涵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
宋茵被香味引得匆匆趿上拖鞋走到厨房里。炉子上中火炖小奶锅里厚厚一层芝士,底下是泡面。梁涵还颇有仪式感地卧了一个蛋。
料理台上乱七八糟,刀架上炊具都摆得错乱。
一望而知不是有做饭经验的人。宋茵见梁涵手忙脚乱把小奶锅端到大理石桌上,差点用剧本做隔热垫。“我来吧。” 她三分客气七分好笑地讲。梁涵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把锅柄递过去,看似不在意脸颊却不悦地鼓起来,稚气得很。
“好吃的。”她挑一筷子面,做鼓励性食客慰问拿不稳锅柄的大厨。
梁涵切一声,看出来欲言又止想怼几句,却又最终盯着她细瘦的手臂:“那你就多吃点呗。”
他说完就起身走了。
没被亲人善待过的小孩,不懂得如何将温情迎来送往,永远隔一堵高墙,明明做了好事也要不肯认。
“明天我来做早饭。”她朝梁涵讲,语气显然比昨晚温和。
看到他进房间的脚步顿了一下。“哦。”梁涵答。
宋茵当然从未抱着和梁涵亲近的什么祈愿。无血缘男女本应该避嫌。等他成年了她就搬出去,算尽完责任。梁玲作为宋储明合法妻子,留一套房子给自己亲生儿子也不怎样过分。
她要在港城落脚跟,得有自己的家。
那碗浓厚芝士面吃得发腻。宋茵趁梁涵进房间倒了三分之二进垃圾桶,又从冰箱里摸出瓶威士忌清口。四十度烈酒麻得嘴巴又痛又爽,刚要来第二口,余光突然发现穿校裤小孩已经冷脸走到自己侧后。
“全倒了?”
宋茵不敢出声,还没想好摆什么样子来展示抱歉心情,一回头发现梁涵竟然并没生气,反而认真看她:“那我以后不放芝士了。”
他认真讲话的时候,那个青春期变声嗓其实蛮好听的,哑得很爵士,像什么AI模拟出的标准魅力男音。耳钉其实普通,但戴在他的脸上就显得妖孽。
至少有七分像梁玲的一张脸。
说起来梁玲也曾是宋茵的审美启蒙。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确实很偏爱这种妖妖调调的长相,忍不住从美学角度欣赏一会平侧面。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梁涵的耳朵竟然变了颜色。
有点红。
越来越红。
“你......”宋茵被威士忌激得反应变慢,手指举到半空,问句还没出口乍然听见传来叮咚一声按门铃。
“谁?”两人异口同声问。
门外的人好像也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似的沉默一会儿。片刻,平平淡淡讲三个字:“周戮岳。”
昨晚......周戮岳似乎在车上说好要来接她。不过宋茵太累,忘记这回事。
威士忌的果香忽然才在嘴里蔓延开来,砸吧几下发苦。“我同事,昨天讲好来接我去片场的。”她想了想,尴尬笑笑跟梁涵解释,随即去开门。昨晚累得澡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头发乱蓬蓬遮在眼前。
门一开,周戮岳衬衫笔挺地站在那里。
......
宋茵觉得今早没看黄历真是愁人。
周戮岳的长刘海把一双锋利的黑眼睛遮住。他高过她太多,如此便俯视。
去片场要打扮这么隆重么?
她一时词穷,愣了会才请他进门。对方望着她身上揉皱的白t和手里的威士忌,目光放远在她身后的梁涵,忽然轻轻笑了笑:“去片场前,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我定了位。没想到你有客人,要一起么?”说着转向梁涵。
“好啊。”梁涵笑眯眯答应。
下公寓楼的时候,宋茵开始猜周戮岳会把饭店定在哪里。
不会很高档,毕竟她从执行导演做起显然属于影圈基层。但也不会太差档次。应该是刚好能填报肚子又有点情调的。果不其然他定在离公寓楼不远的一处室内打边炉,食材新鲜但价格中等,好口碑。
一张四人桌。宋茵坐角落,周戮岳坐她对面,梁涵坐身边。周戮岳把餐具摆布好,便示意服务员拿菜单。
他性格一如既往,话少,简洁,不探究。没有开场白,也不爱摆脸色,最冷的表情不过是审视而已。
很难想象这个人特别痞的那一面。虽然宋茵见过很多次。
周戮岳点菜也周到,知道梁涵读高中后专门点了牛奶和很多鱼虾,说那些对脑子好,青少年要补充蛋白质。贴心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总觉有嘲讽意味。宋茵觉得好笑。
“他是我弟弟。”宋茵咬一口布丁,怕他吃醋,特地讲。
“知道。”周戮岳点头。
既说是姓梁,又是学生,再联系到宋茵昨晚讲去圣玛莉安医院看望梁玲,不难猜这个男孩子大概是梁玲需要照顾的什么人,然后托付到宋茵手里。
周戮岳看一眼梁涵周身。在影娱公司浸淫这些年认识名牌当然比从前自如——尽管并非他本意,依然一眼就看出来梁涵背着的书包是意大利著名小众奢牌。多年以前他母亲也曾去齐南街淘意大利牌子只为给他开学见同学一个体面,可惜是双假鞋。
那时候还是宋茵帮他圆的场。
高中的事情讲起来像上辈子一样。
饭吃到一半桌上宋茵和周戮岳手机同时响电话铃。宋茵先接。“文哥?”她微微讶异喊。老文在剧组虽然和她熟稔,也没到私人时间可以随意打电话来的地步。
桌上另外两人同时抬头,停了筷。周戮岳也接了个电话,匆匆讲了几句便挂断。
“剧组出事了,得现在走。”他跟宋茵说。宋茵也立即点头:“文哥也说叫我们做好准备。”两个人默契地喊服务员结账打包,把高等蛋白质和甜品分装盛进塑料盒装袋。“带回家放冰箱。”“梁涵拿回去吃。”宋茵和周戮岳异口同声。
梁涵没见过这种阵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要叫两人紧紧张张离场。但他也同情娱乐圈人忙得脚不沾地。
这会儿不情不愿把打包盒装进背包,居然连句谢谢也没讲,臭脸起身走了。周戮岳叫公司派车来接,两人站在饭店口吹风。
“你这个弟弟好像脾气挺大。”周戮岳突然说。
“他是觉得被我们中途抛弃了。”
“他爸妈都从小不在身边的,脾气幼稚点也正常。”宋茵解释。张雪派来的豪华suv顺顺当当停稳。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却由车窗倒映看见自己一张倦色的脸。方才电话里文哥语气很急,刚开机能惹什么祸?她想不到,却直觉那与自己有关。
“能早睡就早点,别老操心别人的事。”周戮岳做她身旁,望着前方讲。
他大概以为宋茵伺候少爷梁涵操碎了心,谁能想到今天还是那位小爷做的早饭。宋茵想调侃几句,又不知道怎样讲才自然,只好客客气气地回:嗯,我知道。
讲完自己都觉得空气凝固。周戮岳那边果然也没了回音。
过分亲密又疏离过的关系最难重拾。能和好恐怕是妄想而已。
车一停进别墅片场,就感觉像出了大事。曾宸罕见地没坐在他那一贯珍爱的导演椅上,站在三三两两剧组主演中间,却又奇怪地与众人保持距离。
不远处居然站着几位穿制服的警察谈笑风生。可一眼望去剧组众人却都面色古怪的样子。
周戮岳和宋茵对视一眼。他们对此种突发情景比一般人老神在在的多。毕竟年少时候就经历各种印在知音上都嫌浮夸的狗血事。
“怎么了?”宋茵悄悄走到文哥身旁,问。
文哥看见她像看见什么瘟神一样轻轻挪了一下鞋。
这个小动作被宋茵捕捉在眼里。但她未动声色,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场丑闻刚刚曝光时,她也是浑然不知地走进教室,发现秦锐看见她时微微皱了眉。
宋茵于是没再向文哥继续打听,而是直接走到警察那边。其中一位年纪较长的看见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笑:“你来啦。”
这个你字讲得熟稔。奇怪,又未曾打过照面。难道是她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要被重审?天地良心她在港城一向是好市民。
“请问发生什么事吗警官?”宋茵拿出在美国读书那几年混得的全部街头智慧,摆出小市民恭顺语气跟阿sir讲地道粤语。
“没什么大事啦,就是今天凌晨港口那边有条小路有人被抢了包,”警察从口袋里摸烟,完全忽视片场的请勿吸烟标识,“路太偏僻,没装cctv。听到人说路边剧组搭的临时换衣间,门口装摄像头的,我们就来问一问。”阿sir大肚顶制服裤笑眯眯讲。
噢。宋茵应一声。那换衣间装摄像头的建议还是她当时提出来的。毕竟一个男女混杂的路边临时换衣间,为了安全起见在门外装监控会比较方便。
她已经很久没吸烟,这会被尼古丁味一时熏得下意识想远走。脑子里像空白幕布放进两卷胶片开始自动播放昨日回忆。
抢劫发生在今天凌晨。
今天凌晨,她在做什么?——刚结束港口的夜戏,收拾完剧组的人一起吃过的夜宵,跟文哥聊几句天,把剧本收进蓝帆布袋放好。
然后,她跟着港商一起去了那个换衣间,并且和周戮岳在里面度秒如年地共处了十分钟,亲眼目睹港商和导演从另一处换衣间走出来。
如果警方查监控时无聊把进度拖前,应该能看到导演和港商两个男人一同勾肩搭背走进去又走出来的色情画面。
并且,也能知道她和周戮岳旁观了这一切。
怪不得方才初初见面就对她熟稔称“你”。
宋茵和警官继续寒暄,心却突突乱跳完全在走神,隔着别墅的空厅和周戮岳对望一眼。
厅里有几个雇过来的大叔在放置钢琴道具,显然完全没看出剧组的剑拔弩张。
大叔们梳油头穿拖鞋,一举一动充满市井欢乐气。若叫他们遇上这种和投资人勾搭被曝光性取向的事,只怕随意打趣一句“你羡慕我有人□□”便了事。
可曾宸显然不像那种厚脸皮的人。
大家默契地对此事绝口不提。除了早到片场的几位核心人物知道全剧情,剩下进入剧组的人纷纷一头雾水,只知道今天导演严肃得满头黑线,而昨天还殷勤的港商竟缺席探班。
拍摄正常地进行下去。
宋茵连合同都没来得及签完,只身一人凭着阿辉的介绍进了曾宸的组做历练。纵然是劣质文艺片,曾宸到底是国内最有名电影学院的毕业生,读书时颇受教授喜爱,某种程度上也能排进下一代大导演的众多籍籍无名接班人。
如果曾宸对她有什么不满,可以随时炒掉她。
幸好一天都无事发生。唯一的插曲是今天的工作结束后曾宸忽然叫住她,突兀地问她昨天点的粥是哪家店。
“烧鹅老铺。”她报出程南父亲的店名。东西确实好吃。
“挺不错的,报销的事情别忘了找Laya姐。”曾宸笑笑。
“这边作息紧张,你这两天没什么不适应吧?”
“没,都挺好的。”
曾宸又平淡地问了几句,便走了。他这个人似乎一贯是比较文质彬彬的,对待电影也极度认真。宋茵虽然只跟他合作两天,但发自内心希望跟着这个组将春鲤拍完。
毕竟她那么喜欢这个剧本。
曾宸在她心里是有才华的人。
离开剧组后照例收到程南消息问要不要来片场接,这回比昨天懂礼貌,知道提前打招呼。宋茵回绝后点开和梁涵的聊天框,发现对方拍了一张空打包盒的图片。
“你们给我打包的菜全吃完了。”
过了三小时后又发了一句,“好饿,你什么时候回家?”
宋茵觉得好笑,梁涵当真小孩子脾气。她对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反感。把脸色摆出来给人看也未必不能称之为一种天真。
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敢开口要求很多的人,不会亏待自己。
“半小时后回来。”
“晚上一起出去吃蛋包饭?”她想了想,又问。
发完消息时刚好等到电车。最后一排靠窗有座位。她觉得惊喜,坐上去靠着窗听歌。一路看港城霓虹灯亮灭。风吹在脸上,不闷,也柔和。
好像突然拥有了一点可以称之为生活的东西。
一份工,一个家,身边有可以一起轻轻松松吃顿饭的人。
多少年来奔走只为如此。不必千金堆砌豪屋娇养,那是虚幻的荣光,她早体会够了。
手机叮一声,宋茵以为是梁涵的消息,点开来看。
是曾宸。对方还是第一次给她发消息。
“明天请不必再来剧组,希望你去更合适的地方。——曾。”
她盯着愣住。与此同时巴士一下急刹杵在红灯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