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室
杀青宴会客厅内。
宴席还没至尾声,大厅里忽然骚动起来,似乎有人不断往外面的逃生楼梯看去。
“怎么了?”曾宸问身边的助理,同时注意到周戮岳已经消失许久。小助理跟了曾宸快三年,对他捉摸不透脾气日积月累排斥,苦思冥想做好离职词,要在杀青夜大肆脱口而出,全然没关注场内人员动向。
“不知道。”小助理只能摇头。
曾宸听完放下酒杯便走。助理对他的无礼忍耐惯了,亦步亦趋在身后,心想离职前最后完成一项任务便是功德圆满。谁知二人刚出了大厅就看见远方通向天台的逃生楼梯上风风火火下来一人,正是周戮岳,抱着位上年纪的女士,匆匆按下酒店下行电梯。
“哎,那好像是他妈妈。”助理诧异。
恐怕出了事。曾宸沉沉自语,火急火燎上前,却被匆忙的保安和酒店工作人员将那一班电梯堵满,只好站在原地不安地等下一趟。宴会厅里的人也都纷纷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跑出来问曾宸:导演,出了什么事?
“周戮岳妈妈好像身体不太舒服,我陪他们去趟医院。”曾宸挥挥手,示意众人继续回去享受宴席,末了怕无人主持大局,便吩咐小助理:“你回去看个场。”
“我不看了。”助理摇头。
曾宸一时间没领悟这句话的意思,以为他要和自己一同去医院,刚想解释,又听得小助理说:我要辞职了。
“我要辞职了,老板。辞职信待会发到你邮箱。”小助理重复,这回讲得简洁明了,头抬起来,静静同他对视。
曾宸不善应对人际,最常见的表情是冷脸而已。他先是楞了一秒,随后扶了扶眼镜,说:哦,那你回家吧。话音刚落,语气间漠然连自己也吃惊。小助理倒是淡定,应该对他的脾气早安之若素,只淡淡点了个头,最后微微弯腰算对前辈礼节,转身,便走了。
留曾宸在原地发楞。
那电梯许久不来,他把下行键反反复复按了个彻底,最后忽然被一只女人的手拦住:“现在晚饭时间,上下频繁,等等就好。”
不用回头光听声音也知道是宋茵,回头一看她的脸色居然比他还差。“周戮岳妈妈好像突然晕过去,我要去医院看看。”曾宸讲。“我知道,”宋茵语气疲惫,“我也要去。”二人无话,终于等来一趟空空如也的电梯。宋茵和曾宸默契地互站两个角,保持一段合理的社交距离。
“你和周戮岳现在,到底什么关系?”曾宸忍不住问。说实话在他看来,宋茵一个被剧组辞退的执行导演,还来参加杀青宴,本就够奇怪的。
虽然自从上回他在梁涵的事情上出了许多力后,他和宋茵把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但也似乎没到可以来捧场的朋友地步。
出席春鲤的杀青宴只有一个可能——为了周戮岳。何况周戮岳上台讲话时宋茵那双目不转睛的眼,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分明。
“现在是朋友。”宋茵平静讲。
曾宸嗤一声。他素来对圈内人的感情生活没什么好奇,毕竟一个乱过一个。但唯有宋茵和周戮岳这对是例外。
讲实话当初辞了宋茵完全不是因为她目睹自己和港商偷情。曾宸这个人做事一向自我得很,高中时候就和学长大大咧咧在天台接吻。之所以因为监控事件对宋茵发怒,主要原因是还是为了顺理成章有个理由辞掉宋茵。
他本就觉得宋茵全然不适合执行导演这个职位。
当时答应阿辉让这个女孩子进组他就后悔,无奈承诺下的事情无法轻易拒绝。宋茵在国外读电戏剧学院,这段历史他有耳闻,也看过她的毕业作品,觉得惊艳。来小成本剧组做执行导演,底层工作不仅吃尽苦头还浪费时间,不如拿这个空当去写剧本。
不过她直接转幕前也是曾宸未曾预料到的。
骨气大得很,直接一句话也不来问。
他因此对这个女孩子生出几分敬意。
“你俩平时好像都挺明事理,为什么感情上的事情这么倔?”到了一楼,曾宸继续关照,“谁都看得出来的一段感情,居然到现在还摇摆不定,不知道图什么。”
宋茵只是笑笑,并不搭话,走到路边扬手叫了一辆taxi,进了车,车子往医院方向开了好一会,才忽然说:“他妈妈不同意我们。”
嗐。又是这一套棒打鸳鸯的老土剧情。“不同意又怎样?不是封建时代。”曾宸不解,“难不成真的有血海深仇?”
“差不多。”宋茵笑,语气淡淡。
车子开上高架桥,一片红尾灯陷入拥堵,司机师傅无聊到打开车载广播,听电台讲故事放苦情歌。温柔男声中一车人都陷入寂静。
宋茵胳膊肘支着车窗边缘,任窗外晚风把别在耳梢的头发吹起来。她那时什么也没想,尔后忽然听到曾宸说:“我的助理辞职了。”
闻言她诧异地回头。只因这句话里罕见的脆弱语气叫人生疑。曾宸这样的霸王也有求安慰的时候么?然而转头才发现,那种一向冷脸,戴副黑框眼镜,不可一世神经质的上位者模样竟然垂头如丧家之犬。
“是我脾气差,对他不好。”曾宸说。
你知道就好。宋茵回,说完也觉得莫名好笑。有种幽默。她其实觉得曾宸罪有应得,因为对方工作里情绪化面目实在叫人憎恨。可是又深知人与人之间感情难以评述。毕竟如果真的对对方不好,又怎会在一位默默无名导演身边做助理三年之久?
“留不住的就叫他走好了。”她于是补充一句作为安慰。
尔后忽然心惊那其实是自己对周戮岳的心境。
如果周母今晚有任何一点身体上的意外,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从此彻底放手。
没什么比亲缘更重要。她不要周戮岳众叛亲离,更不想再将戏剧引入生活。爱情还是获得家人祝福,平顺一点为好。
至此了然。也无需再吹风获得什么冷静。宋茵关上车窗。
赶上晚高峰,本来二十分钟的路程最终竟然开了一个小时之久。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母已然睡着,正在挂盐水。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低血糖加上受了点情绪刺激,挂个水就好。”周戮岳向曾宸和宋茵解释。二人一听皆顿时把心放肚子里。
周戮岳西装革履,相貌又过分突出,医院里显眼得很,好几位女生过来搭讪,反而是宋茵一到后众人才自动远离。
只因那俊男美女站在一起,即是过分相衬。
宋茵怕他们晚宴上不吃饭光喝酒,奔波来医院肠胃要吃不消,便叫了几份粥送到医院,又怕周母醒过来看见自己会加重情绪,于是捧着粥随便下到另一楼层去吃。
周戮岳和曾宸跟着她。三人站在不知名楼层的走廊中,满鼻子消毒水味里共进一餐鲜掉眉毛的海鲜粥。
这一层似乎有放疗室,来来往往都不是轻症的人。
“想不到杀青宴最后在医院里过。”曾宸感叹。
“等我妈妈醒来我会立刻和她解释。”周戮岳端着粥讲。
“粥里的虾怎么连虾线也不去,下次不点这家。”宋茵放了勺子。
三个人各讲各的,谁也不接谁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已经快过晚上九点,医院里灯火通明热闹得白天一样。忽然有个穿白大褂的停在他们跟前,像碰见熟人似的来一句:“哎,你怎么今天来化疗?”
话一出如同惊雷。周戮岳手里的粥几乎端不稳。他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宋茵,却发现对方也同样怔怔目视着自己,二人随即一起看向曾宸。
只见曾宸面色如常,端着粥,还最后嚼了口鲍鱼,说:哎呀,认错了人吧。
那医生年纪不轻,四十岁上下,怎么看也不像鲁莽的性子。他显然也一时有些愣住,随后挠挠头,看了曾宸一眼,也无道歉也无解释,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转身走了。
“怎么现在医生这么脸盲啊?”曾宸吐槽。
宋茵和周戮岳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
一场夜宵便囫囵结束。曾宸见周母平安,便关照几句就离开医院回酒店。宋茵则陪着周戮岳回到周母所在那一层。
那一段路她走得惴惴不安,觉得医院里简直鬼气森然。走到挂盐水的地方,远远就看见,刘芬早已经醒了,静静地望着他们二人。
“妈。”周戮岳喊了一声,走上前问她要不要喝水。
刘芬点点头,趁周戮岳去倒水的那个空当,望着宋茵,喊了句:茵茵啊。
隔了七年,这是宋茵和刘芬重逢后第二次见面。刘芬是那种符合中国传统社会期待的女人,爱关照,爱奉献,擅长以柔克刚。七年前宋茵刚认识她的时候就觉得如此。
来家里做保姆,也从来不卑不亢的,没什么激烈情绪,从来春风化雨,和她的养母梁玲大不同。
那是宋茵深爱之人的母亲,生养血脉相连。没有刘芬就没有周戮岳。宋茵对她的尊重全然发自内心,从来不愿忤逆。
刘芬劝得越温柔,她越是不忍。
“茵茵啊——”
“你跟我承诺过的话,你全忘了。”刘芬轻轻地说,语气是和缓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周戮岳那一杯水倒过来,许是刘芬盐水没挂完没力气,竟没接稳,一个不小心翻了整杯,顺着医院光洁可鉴的瓷砖缝缓缓流到宋茵尖细的鞋跟。
将她的鞋底沁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