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玲珑轩是崔氏前两年在京城新开的一家首饰铺子,在寸土寸金的皇城里独占一个大院,里头遍布奇花异草,亭台水榭,清雅又安静,引得许多文人墨客在此会友作诗,一点也不像个商贾铺子。
和别的首饰相比,玲珑轩也的确没有要好好做生意的意思,架子摆的格外大,东西贵得惊人,还必须得提前定下,若是有人等不及要马上买走,那必是不依的,多少银子都不行,按他们的话说那叫坏了规矩。
偏偏他们每件首饰新颖又别致,还带着点别具风情的西越味儿,这在别处都看不着,越发勾的人格外心痒,顾此哪怕京城里的夫人小姐们多有不满,也心甘情愿的掏银子去等,甚至以此为尊,身上要是没一两件玲珑轩的东西,出门必遭姐妹耻笑。
今年天启节是个大日子,各地的皇室宗亲都纷纷齐聚皇城,引得各个铺子都打起了各种各样的噱头,而玲珑轩也终于想起自己是个卖货的,从九天之上下了凡尘,给各个有威望的府邸驿馆都送去了请帖,邀各位贵人们鉴赏珍宝,若是有合眼缘的,可当场买下带走。
这下不仅是那些夫人小姐,就连那些老爷公子们也起了兴趣,天晓得他们眼馋了那些字画瓷瓶多久了,可崔氏只给看不给卖,只能日日去付茶水银子。
这回玲珑轩好不容易松了口,那可真是百年难得一遇了,不用崔氏的人多费口舌,当天一早那些达官贵人个个赏脸捧场,男子围在前院看宝刀名画,女眷则在后头看钗钗环环,也时有年轻的公子作伴,给心上人买个欢喜。
“兮悦,这只蝴蝶簪子你可喜欢?”周瑾谦拿过一个檀木盒子放在陆兮悦跟前,温文尔雅的问,“这蝴蝶的翅膀会迎风而动,看着怪灵动可爱的,与你很是相配。”
陆兮悦抬眸往盒子里瞥了一眼,又没甚兴趣的收了回去,都懒得拿出来细瞧,敷衍的推辞道:“多谢王爷好意,小女心领了,只是小女天生不喜欢这些钗环珠翠,王爷还是不必破费了。”
周瑾谦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把木盒放了回去:“无妨,这玲珑轩今日摆了不少好东西,慢慢挑,总会有喜欢的。这玉镯看着就不错,清透莹润,质地细腻,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你戴上试试?”
他说着就想握过陆兮悦的手往镯子上套,吓得陆兮悦连忙把手一缩,像是被什么毒蛇虫蚁给咬了一口一样。
“不必了。”陆兮悦冷下脸,话还是说的客气,“我这人毛手毛脚的,哪戴得了这等昂贵之物,若是磕碎了可怎么好,王爷还是收回去吧。”
被人三番两次的拒绝,周瑾谦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随也不再献殷勤,端起茶盏慢慢饮着,要不是他母后看中了文安侯的家世,他才懒得热脸去贴冷屁股。
一时间两人都无话可说,就这么相对而坐的冷了场。
文夫人虽在和别的女眷闲聊,可眼睛一直往这两人身上瞅,见自家闺女接二连三的不识趣,也是怒火中烧,忙转过身,用尖锐的指尖撮了一下陆兮悦的脑门,陪笑道:“你这丫头,这会儿倒是矜持起来了,平日里总嚷嚷着没首饰出不了门的是谁?知道你心疼王爷破费,可日后有的是你勤俭持家的时候,不必急着这一时。正好,你爷爷的寿辰快到了,他还惦记着这玲珑轩的青花缠枝莲纹瓶,你去替你爷爷寻来,也好全了你的孝心。”
“可我不认识什么莲纹瓶。”陆兮悦有些看不惯她娘这卖女求荣的样子,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王爷认识啊。”文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这闺女,“王爷在皇宫里什么宝贝没见过,还不能帮你挑出一个瓷瓶出来?”
陆兮悦犟着不吭声,周瑾谦也没说话,明摆着等人来求。
文夫人悄悄掐了陆兮悦一把,警告她安分点,别把这到手的王妃之位给弄丢了。
陆兮悦暗暗嘶了口气,心里既怨又恨,可又什么都做不了,她生来就是侯府家的嫡孙女,受着侯府的荫蔽长大,没吃过半点苦,她曾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自己命好,投了个好胎,也曾把长辈对她的宠爱看做理所应当,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那些呵护早已明码标价,她与这一屋子的钗环珠玉没有什么不同,都只不过是他人脸上的一道荣光。
陆兮悦哭过,闹过,也怨过,可谁会在乎一件首饰有什么怨言?女儿家的愤怒不过是不懂事的撒娇,不用多在意,无非是好日子过够了,不知天高地厚了,关几日,骂两句也就磨平了。
文夫人还在无声的胁迫着,周围的夫人小姐们也偷偷侧目而来,陆兮悦就是再恼,也不能不给她娘面子,不能让文安侯府失礼,只能无奈的站起身,朝周瑾谦福了福身道:“那就麻烦王爷了,不知王爷可否愿意?”
周瑾谦也顺势下了台阶,放下手中茶盏,莞尔一笑:“小事而已,哪称得上什么愿不愿,能挑得陆老侯爷开心才是要紧。”说罢,站起身领着陆兮悦出了屋子。
玲珑轩的瓷瓶是崔氏自己的窑厂烧制的,从前专供王侯之家所有,虽不是什么流传了几个朝代的老物件,但也格外赏心悦目,惦记着人向来不少。
今日鉴赏会,这些瓷瓶自然也都摆了出来,只是分布在各个屋子和转角之处,要人自己一处处去寻,按崔氏的话来说这才叫寻宝。
陆兮悦没见过那青花缠枝莲纹瓶长什么样,也不敢随意拿一个回去糊弄,只能跟着周瑾谦在各个院子慢悠悠的转着,转得她心焦又心躁。
忽然,一声压抑低吟的从花丛里传来。
陆兮悦下意识的转头看去,就见花丛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如旋风似的蹿了出来,带着残存的花香猛扑到她身上,巨大的冲力撞得她不由得退了两步。
那是一只身高体壮的黑狗,皮毛油光水滑,肌肉结实有力,哪怕它正摇头摆尾的撒娇,那一口雪亮的尖牙也让人心生惧意,就怕它突然发疯一口咬下。
陆兮悦倒是不怎么怕狗,只是她今日穿得素净,这狗爪子往上头一搭,就是几块泥爪印。
陆兮悦有些犯愁的看了看衣裙,无奈的叹了口气后朝四处张望着,边揉了揉狗头,边问道:“这狗是谁家的啊?”
这还好是撞上了她,万一冲撞的是她身旁这位可怎么了得,不得被炖了?
周瑾谦倒是觉得这狗有些眼熟,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身形也大了不止一倍,可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十有八九就是他曾见过的那只。
周瑾谦不愿和那位有什么交集,也不想看见这恶犬,装作不识道:“不清楚,不过它既在此处玩耍,想必离主人不远,应是不用管的,我们还是去找瓷瓶吧。”
陆兮悦想了想,倒也觉得言之有理,哄着把给黑狗从身上拽了下去,可黑狗没有依旧扒在她身上,没有半点要放人走的意思。
周瑾谦有些等不及,直接拽过陆兮悦的手腕往后扯,打算把人扯离这片地方,却惹得黑狗转头看了过来,喉咙间发出不悦的哼响。
周瑾谦不禁有些紧张,手上也松了劲,脚步悄悄的往后挪了几步,半隐在陆兮悦的身后,可那黑狗却像是突然对他起了什么兴趣似的,自觉的从人身上下来,耸着鼻子围着周瑾谦细闻。
细微鼻息轻轻喷洒在腰侧,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周瑾谦下意识的崩紧了脊背,浑身僵硬地又退开了两步,可这一举动也不知怎么惹着这黑狗了,突然龇了龇牙,张开血盆大口凶猛咬了过来。
周瑾谦当即吓得腿一软,转身欲跑却被黑狗一个猛扑按在了地上,炽热的喘息就喷洒在脖颈处,不时还有湿哒哒的涎水滴落。
陆兮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却也不敢直接上手去拦,正当她要喊人时,一道冷肃的声音响起:“黑子!住嘴!回来!”
陆兮悦闻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华服的公子走了过来,看着有些病恹恹的,不像是能驯服这种体型的凶兽的样子,可偏偏在他喊了一声后,那只大黑狗还真松开了周瑾谦,讨巧卖乖的跑过来冲着他摇尾。
陆兮悦有些惊讶,暗叹真是人不可貌相,一时间都忘了去把周瑾谦扶起身,只顾着在黑狗和男子间偷瞧,暗猜这到底是哪位贵人,看见自己养的狗差点伤了皇子,居然都不带慌的。
可还没等她猜出来,那位公子已经走到身旁,彬彬有礼的歉声道:“畜生无状,惊扰姑娘了,还毁了姑娘一身衣裙。”
陆兮悦忙福了福身,摇头道:“无事,它也是无心之失,还望公子莫责罚它。”
凌安若看了看她这小嫂子,见她半点没往周瑾谦那边看过,心里大概有了个数,微笑道:“姑娘还真是心善,既然姑娘替它求情,那便饶了它一回。只是今日宾客众多,姑娘这么见客终是不妥……”
她随即转过头朝身后的侍女问道:“玲珑轩可备有女子的衣物?”
侍女上前垂首道:“自是有的,小姐请随奴婢来吧。”
陆兮悦看了看这男子一眼,虽有些好奇他要如何应付睿王,但也是的确不便在继续待着,朝凌安若和周瑾谦福了福身后,跟着侍女走了。
见人离开了,凌安若这才有闲心去管周瑾谦,只是她一走进,身边的黑子又发出威胁的喉音,这让凌安若心里有些起疑,按理说,黑子和周瑾谦可没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它这么情绪激动的东西可不多啊。
凌安若边思忖着,边不着痕迹的在周瑾谦身上打量着,她指了指他磕破的手腕,问道:“瑾谦,没事吧?”
“没,没事。”周瑾谦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虚弱的行了个礼,“侄儿见过皇叔,皇叔,好久没见了啊。”
“可不是么,算起来都有三年了,怪不得黑子见着你这么激动。”凌安若伸手敲了黑子一脑壳,不走心的斥责道,“你啊,知道你见着你五哥高兴,但下手也知轻重些,看把你五哥的手给磕成什么样了?回去有你好看的,快给你五哥道个歉。”
黑子龇着牙,不甘不愿的吼了一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道歉的样子。
但凌安若这话说的摆明了要轻拿轻放,周瑾谦也没法子,毕竟那狗也没真咬到他身上,只能就笑笑作罢。
“呦,这狗不错啊,养的跟头狼似的。”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安若回过头,就见恭王和魏王走了过来,估计是在这附近转悠,听见动静过来看热闹的。
“谨谦见过四皇叔,六皇叔。”周瑾谦说道。
魏王点头应了两声,又把目光放在了黑子身上,他天生喜欢凶兽,看见黑子时眼睛都亮了,一点也不怕黑子那一口尖牙,上手就撸了两把黑子的头,问道:“老十,这是你养的狗?”
“嗯。”凌安若拍了拍黑子说道,“黑子,给你四叔和六叔问好。”
黑子很配合的叫了两声。
当初凌安若这么做,让周瑾谦黑了脸,可魏王倒是不怎么介意,听见黑子的叫声更是来了兴趣,“不错,不错,这气势挺足,是个能唬人的,毛也好,看来你是真当儿子养了?”
“不然呢。”凌安若说道,“我无妻无子的,再不养个狗儿子解闷,日子得多无趣。”
“是么?”恭王不信,“可我怎么听说宣王妃已经有人了?你之前那个红颜哪去了?”
“吓跑了呗。”凌安若叹了口气,“人家就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哪经得住你们三番两次的打听,还带上门亲自看的,早收拾东西跑人了。”
恭王和魏王闻言朝周瑾谦看了一眼,皆是笑而不语,谁不知道当年五皇子奉圣上旨意借拜年的名头上门暗访,还被山匪劫了道,最后赚了个智勇双全的名头,倒是让宣王赔了夫人又折兵,差点搭进去一条命。
这明晃晃的不满是个人都能得出来,闹得周瑾谦有些没脸。
“哎呀,”凌安若长叹道,“我这个王爷啊,在黎州算是成了个笑话,大街小巷都传我的王妃跟人跑了,也是够没脸的了。”
恭王“嘿嘿”笑了笑,解围道:“是嘛,那还真是对不住了,哥哥们是好心办了坏事,不过你久不成亲,这乍一听闻,谁不好奇这女子是个什么样的天仙,能把你给迷住了眼。不过话说回来也怪老十你自己太磨蹭,你要是早把那女子纳进府,生他个十个八个的,她还跑的了?”
“你不会是……”恭王凑近了凌安若,声音却没减弱半分,一脸揶揄的问道,“吃了这么多年的药,不行了吧?”
凌安若看着眼前那淫邪的脸就一阵恶心,忍着把人一拳打开的冲动,气笑肉不笑的说道:“这就不劳四哥操心林,不过四哥这把年纪就子孙满堂了,也是怪操劳的,记得让太医给你多开几个补身的方子,多补补才是,免得把身子给糟蹋空了。”
恭王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不少,双目圆睁地瞪着凌安若。
魏王懒得听他们吵,打岔道:“老十,你这狗卖不卖?”
凌安若瞥了他一眼:“都说是我儿子了,不卖。”
“过继,过继行不行?多少银子你说,我是真喜欢这大侄子。”魏王是真想要黑子,都不顾周瑾谦这个正儿八经的的皇子在这儿,张口就认下黑子为侄子,把他和畜生混为一谈,气得周瑾谦脸色发青。
“多少银子也不卖。”凌安若铁面无情,顺带指桑骂槐的说道,“我又不是某些人,做不来那卖子求荣的事。”
她说完犹嫌不够,故意朝周瑾谦问道:“谨谦,你说是吧?”
“是,”周瑾谦被这帮人含沙射影的说了好了几次,虽心里恼火,还是恪守着礼节回话道,“这狗是十皇叔的心头好,那自然不是金银俗物可相比的。”
魏王退而求其次:“那借我玩两天行不行?等过了天启节就还你。”
凌安若:“不借。”
魏王有些气急:“嘿——你这人,怎么说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