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
“你不是他。”
李意如挣脱了“他”,往后连退几步,一手掌住起伏的胸口,冷冷地看着“他”,问道,“谢寒山人呢?”
雪白床幔散落下来,将榻里的身影遮得朦胧混茫。微凉的秋风从敞开的门窗间呼啸穿行,颈瓶中的白色茶花簌簌抖落一瓣,悠悠然跌进了柔软的织金毯。
薄薄的一层假面揭开,谢方行撑着手,费力地直起身子将床幔重新系好,额角因疼痛而凝结的冷汗顺着精致流畅的弧线滑落,缥青袍衫上洇出暗色的水渍。
“‘他’?殿下只愿和他说话,却不想理会我半句?您忘了,我与‘他’本属一人。”
谢方行的官话说得不如谢寒山板正,他的声调是温润而泽的江南风情,每个韵脚都带着柔和的拖尾,一听便知自小在南边长大。
“他”对她是有杀意的,这般费心思地挑拨她与宣宁,只怕也没安好心。李意如警惕地盯着“他”,抽空往门外看了一眼,卫缺正神色庄严地守在数尺之外,她心稍定。
卸去谦和,她的嗓音冰清水冷好似天上河,“我与你素不相识,又有何话好说?”
话毕她一个转念,又想起什么,说道,“你怂恿徐骁来蘅芜院,将昔年楚郢所作之事迁怒到我身上,我与你这样不讲道理之人确实无话可说。”
此事的确是谢方行的死穴,他微微拧眉,面上带上了思索,李意如仔细地观察着“他”,料想他们两个平日的相处确不如她与宣宁般融洽,否则“他”怎会不知谢寒山根本没有老实交待过“他”对她的憎恨从何而来。
显然十九岁的谢方行心思已然深重,他略微思考,便知李意如在诈他说出那个原因。
可他并不避讳说出来,甚至有些恶趣:平日里谢寒山制他太过,在与两位公主的相处中,几乎对他严防死守,能给“他”添些堵,他荣幸之至。
他觉得好笑,便说道,“殿下话中有话,想来还是不曾真正信任过‘他’,其实殿下不必费心与我绕圈子了,你想知道昔年之事,尽管问我便是。”
李意如看着“他”,似乎在辨别他话语的真伪,随后她轻撩衣摆,缓缓在八仙桌旁落座,握起了那只青釉杯盏。翠盏映住光洁的手腕,鲜明地突显出她的姿容胜雪,莹白纯洁。
公主仪态之雍容,宛若天外月仙。
她显然很是明白美貌对他人的打击力度,这也是她对付男子的招数之一,谢方行微微眨眼,移开了目光。
“他”不过十九,比谢寒山这个狐狸稚嫩太多了。
李意如挑眉轻笑,说道,“好,先生这样爽快,确实是谢寒山拍马不及的,那就请先生为我解惑吧。”
谢方行微蹙眉头,她果然很会揣度人心,就这样短短几句,她就看出他与“他”不和,并且一语戳中他的痒点,他不能否认,拜高他踩低“他”,着实取悦了他。
李意如缓缓问道,“你为何恨我?”
谢方行笑了一声,说道,“殿下高位在上,一句微不足道的话就断送了别人的一生,可你却始终毫不知情,这也可谓一种残忍。”
李意如不明白,疑惑地说道,“先生请直言。”
“小遂是我阿妹的孩子。”
李意如想过这个可能,她淡然颔首,手却攥紧了桌莚下的流苏,锐利的蔻甲没进掌心,荆棘尖刺穿过前世今生,总算给她带来微微的痛感。
昔年荆西节度使病危,楚粢有意封锁消息。楚郢与李意如在公主府生活尚且一派祥和,却正是谢方行吩咐下的无崖门先行得到了消息。
“那日我取了密信来到公主府,正巧遇见你于裁绡楼院外煮茶赏瓷。”
那日黄昏难得凉爽,李意如又得了新的景州瓷杯,便遣人去喊楚郢来鲤池旁吃茶点。
谢方行得了薛参事的话,说世子在裁绡楼。事从紧急,他便也往裁绡楼去了。
云雁细锦裹着玲珑纤纤,霞披飘然绕住圆肩,小娘子如同九天外的彩色霞仙,从影壁后头奔跑出来,一头撞进前来拜见的门客怀中。
纤美的手紧紧地搂在他腰间,任性自在的公主把脸在他胸膛上乱蹭,声音娇俏又欢快,她说,“夫君,你怎么才来,快些——”
光洁细腻的手儿滑进了他的掌中,李意如才察觉到不对来,楚郢的手不会这样粗糙。她抬首一瞧,愕然瞧见一个脸生的男人,惊得往后一跳,长卫们都被她驱走了,身旁一个下人都没有。
她只得按耐住惊恐,色厉内荏地大声斥道,“你是何人?为何闯到这儿来了?”
虽说楚郢有意隔开二人相见的机遇,可她仍然见过他数次,只是她似乎从没有在意过他是何人,眼神陌生且惊疑,原来她真的从未正眼看过他。
好在楚郢亦从南院匆匆赶到,免了一场误会。
当夜楚郢便与李意如商议假孕之事,李意如觉不妥,说道,“此举无异于叛国欺君,咱们断断不能这样做。”
楚郢搂着她,细语轻喃,“如今情势危急,你也晓得我二叔一向觊觎节度使的位置,若我阿耶撑不下去了,我便成了弃子一枚,珠珠,我不能失去一切。”
“留在长安不好么?”天真的公主提议道,“咱们就这样在长安城不好么,你就做我的驸马都尉,享一世荣华,荆西那样远,风沙又大,我瞧着荆西来使肌肤大都是干裂的,定是因为天儿太干燥的缘由。”
她忽然皱了眉头,两手捧住他的脸,质问道,“还是你在荆西还有些好妹妹,让你这样舍不得,就算欺君也要回去?”
楚郢失笑,侧脸吻在她手上,耐着性子诱哄着,“怎么会,我有了绝世无双的好珠珠,怎会把其他女郎放在眼里?我自然是想与你留在长安的。”
“那为何——”
“我们偏安一隅,却不曾为孩子着想,珠珠,若是留在长安,咱们的孩子就只能承公子之位,虽享荣华,却终究碌碌终生,可若是咱们回了荆西,他便是尊贵的大节度使,区区公子何以相较。”
那时的李意如可没想那么远,她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却听身旁之人继续说道,“珠珠,其实我想到这个法子,也是为了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李意如奇道,“此话怎讲?”
楚郢轻轻按住她的背脊摩挲着,一双桃花眼满是莹泽的真诚,“你还这样小,我怎舍得你这个年纪就受生育之苦?可咱们迟迟没有孩子,荆西局势又不稳,官家也会忧心啊。”
李意如可没那么好骗,她反驳道,“混淆节度使血脉官家才会忧心呢!”
楚郢没法子了,笑了一声,紧紧将她搂在怀中,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造作模样,柔声说道,“好吧,什么都骗不过我的珠珠,我承认了,是我想要回荆西夺权,我阿耶的苦心经营,怎么能落进二叔的口袋,珠珠,我心中有抱负,不会像幽州那位那般整日游手好闲,让我只靠女郎享荣华,我会瞧不起我自己的,你会帮我,是不是?一切不过权宜之计,等荆西局势稳定,咱们又有了孩子,就拨乱反正。”
“荆西对大魏的忠心你还不明白么?”楚郢吻着她,说道,“我对你的忠心还不够昭著么,好阿意,好宣宁,好珠珠,帮帮我嘛。”
那时的甜蜜毋庸置疑,在这样的示弱下,她同意了。
轻纱慢摇,灯光恍惚,李意如闭着眼承受着他的热情,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黄昏时那个身上有澡豆儿香味的男子,她说道,“若真要找个孩子,可能找你那个门客帮帮忙?夫君,他可曾婚配?”
“什么?”楚郢脑子没转过来,俯身吻她面上晶莹的汗珠,“什么门客?”
李意如没想起谢方行的名字,努力地描述道,“唔,就下午那个来裁绡楼的那个人呀,好似姓谢,是不是,我瞧着他模样不错,你赐几个人给他,让他给咱们生个好看的孩子吧?”
此刻楚郢哪里想得了这么多,他胡乱地答应了一声,长长地喟叹。
“第二日楚郢赐了我三个选侍。”谢方行一双森然的眸子盯住她,“昔年我不解其意,只找了由头推却,楚郢劝了我几日,后知晓我阿妹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便不再提及此事。”
“是我说的……?”李意如神情困惑,显然是忘记了自己说过的玩笑话。
“你‘早产’那夜,永宁坊燃起了大火。”谢方行垂着眼,“楚郢派人切开了我阿妹的肚子,取走了孩子直送到了你的榻前,从此他就是楚遂了。”
“哐——”
翠色的杯盏猛地落回杯口,攥在桌沿的玉手轻颤,李意如惝恍地抬首,喃喃道,“这不可能…”
“不可能?”谢方行冷笑道,“事实如此,未免事情败露,我阿妹的尸首也以另外一无名孕妇代替,带着罪证的尸首沉入深渊。”
怎会如此?之前谢寒山与她说此事之事,只浅浅一句“楚郢伤害了我阿妹”便带过,原来昔年永安坊的五十余人皆为她而死?
她怔忪着,毫无知觉地掐紧了油蔻。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讥讽更甚,“楚郢爱重你,你的心愿他怎会不帮你实现呢?殿下,你的一句戏语却让无辜之人失了性命,你与楚郢本为共谋,乃一丘之貉,我憎恨他,同样也憎恨你,你当明白地告知我,你该不该死?”
“我…”李意如恍恍地站起来,低声道,“不、我与他不一样。”
谢方行咳了两声,幽深的目光满是厌恨,“方才我说让你摔了镜子,杀了此刻的宣宁公主之时,你的心为何跳得那样快?”
“你也觉得‘她’该死,是不是?”谢方行脸上的笑容恶劣得像一柄冰刃,刺破私心,涌现出浓墨一般黑暗的妄想。
谁不想活着?更何况她这样本该死去的人,可是…
“你也恨‘她’,她自私、跋扈、任性,你不是‘她’…”谢方行诱哄道,“‘她’做了这样多坏事,你应该和‘她’割席,占据这具身体,补偿所有亏欠,好好地活在这里,你说呢?”
“又或者,你为苟活人世,连从前的自己也不惜杀死,殿下…你告诉我,究竟是谁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