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扮蠢扮久了,好像真的会变得很愚笨。沈青抬起头,窘迫地红了脸,这回不是演的,她是真打从心底觉得尴尬。
赵幽站在她身后,冷嗤了声:“蠢货,眼珠既然瞎了,不如剜了去,省得还白搭二两肉框着它。”
沈青忙调转方向,往后跪行几步,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赵幽,口中乖巧讨饶:“殿下饶过贱女这一回。贱女若瞎了眼,还如何替殿下办事。”
心下却骂堂堂一太子竟有躲门后的癖好,打小是做惯贼了么。
赵幽虽没叫她起,但眼中也没什么怒意,幽深得像潭水,“你一个蠢货,能替孤办什么事?”
沈青道:“贱女虽笨,但胜在长了一张好脸,只要殿下愿调/教贱女,贱女一定不负殿下厚望,替您杀了狗皇帝。”
一句“狗皇帝”惹得赵幽大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着孤的面,骂孤的父皇。”
沈青缩了缩肩,谄媚地跟着笑:“贱女如今是殿下的人,自然厌殿下之所厌。”
赵幽却倏然沉下脸:“你骂孤的父皇是狗,岂不是也在骂孤是狗?”
太子殿下还是有脑子的,竟然听出来了。沈青惊讶地瞪大眼,“殿下怎么会这般认为呢,您生得龙章凤姿,是这天下最好看的人。岂是狗……呃岂是陛下能比。”
她这话说得很对,单论长相,太子殿下真真称得上玉质金相风流毓秀。若天下有排男色榜,太子殿下若屈第二,绝没人敢称第一。
如此姿容,难怪有传闻道太子年幼因貌美而被色胆包天的宫侍囚为禁脔。
赵幽冷着脸,哼了一声,从沈青身边走开,坐到临窗的软榻,倒是没再追究她方才那句大逆不道的狗皇帝。
显然,这夸他长得好看的马屁是拍对了。
沈青跟着跪行到榻边,乖顺地笑着,只差身后没有一条尾巴在甩。
这副蠢狗样,真真是浪费她一身好皮囊。赵幽嫌弃地皱起眉,“起来。”
沈青不敢起,和恭王赏花的这茬事还揭过去呢,谁知这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在她起身后又突然发作,又来掐她脖子。
她这脖子,委实是经不起折腾了。
“殿下,贱女和恭王去钟毓宫赏海棠。”她主动坦诚,“恭王与贱女说了些聂婉的事儿,旁的什么也没说。”
提到聂婉,赵幽饶有兴致,问道:“提了什么事儿?”
沈青如实告知:“说聂婉也喜欢海棠,与已故淑妃是闺中好友,每逢春日都会约其一道去普宁寺赏花踏青。”
聂婉在世时以貌美闻名大梁,不仅追随者众多,就连各家贵女都争相与她结交。其中,当属聂相之女聂棠与她最为交好,二人同姓,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建元四年二月二十五,宣废后在太子殿下的周岁生辰宴上发起宫变,聂棠与一双儿女被活活烧死在长乐宫中,聂婉得知此事后悲恸欲绝,因此动了胎气,早产生下女儿沈璃。
待沈璃满月后,聂婉便进了普宁寺清修,常伴青灯古佛,为淑妃在天之灵祈福,于建元十年病故。
二人姐妹情深至此,曾一度被传颂成金兰佳话。至今提起这桩旧事,文人墨客都要赞一声聂婉高义,叹惜她情深意重却所嫁非人,一生清名,竟被夫家牵连,累得唯一的女儿也被送去凉州没入贱籍。
如此下场,不免叫人唏嘘。
就连赵幽这样暴戾无道的人提及她,神色都不由缓下来,哪怕是嘲讽,语气亦比平常要温和许多:“这世上还记得她爱海棠的,也仅有这么几个人了。”
赵幽哂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话锋忽然一转:“孤告诉你一个关于聂婉的秘密。”
一听“秘密”二字,边上的崔绍就站不住了,忙躬身行礼告退:“殿下,臣还有事——”
“就算你家中的老母亲生了,今日你也得留下,听孤把这个秘密说完。”赵幽冷眼扫过去。
崔绍只得钉住脚,垂着脑袋,默不吭声。
赵幽调回视线,很是温柔地叫沈青:“你起来,好秘密,要站着听。”
沈青头皮发麻,缓缓地起了身,如崔绍一般,低眉顺眼地垂首,“殿下您说,贱女听着。”
“世人皆知狗皇帝对已故的淑妃情深义重,于海棠花下一见钟情。淑妃故后,他除了钟毓宫外,还在宫里的其他宫殿,都为淑妃种满了海棠,每年海棠花期都追忆淑妃。”
赵幽并不卖关子,语调悠悠然然,如同市井小民饭后闲谈般,抛出一桩宫闱秘辛:“其实,这满宫的海棠,狗皇帝是为了聂婉种的。一见钟情,他钟的是淑妃身旁的聂婉,而非淑妃本人。”
晴天劈下一道雷,吓得崔绍与沈青双双面色痴愣,二人同时抬起头,神色是如出一辙的震惊与不敢置信,齐声开口:“啊?”
建元帝与淑妃的海棠定情,传得天下皆知,未曾想这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这事若宣扬出去,被天下人知道建元帝垂涎臣妻,哪怕这臣子是个反贼,那也贻笑大方有违礼法。
崔绍道:“这事若传进聂崧耳里,恐怕就再也不会与陛下君臣相和了。殿下既早知这事,何不利用此离间聂崧与陛下?”
“君臣相和,你以为这二人立场一致是因淑妃而起?”赵幽嗤笑,“他们是利益一致,即便把这事捅出去了,也未必能使他们离心。”
崔绍道:“虽不能离心,但膈应一下聂崧,这总归是可以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心中膈应多了,兴许哪天聂崧就与陛下决裂了,到时候我们便可坐山观虎斗,尽收渔翁之利。”
赵幽点点头,很是赞同崔绍这番话,于是看向沈青:“所以这个传话人,就由你来当。不过聂婉生前于孤有恩,此事你只能告知聂崧一人知道,不能宣扬出去,辱没聂婉清誉。否则,孤要你下去给她赔不是。”
皇帝与臣妻之间的风流韵事,传扬出去,皇帝落个垂涎美色的烂名声,作为臣妻的聂婉恐怕也会被好事者编排成浪荡轻浮的名声。
赵幽自诩不做人,但也不想当畜生,恩将仇报。这也是为什么他早知此事,却从未拿此事作梗的原因。
沈青缩了缩脑袋,讷讷道不敢:“恭王脾气不好,方才在钟毓感,贱女才说了一句,他就忽然掐住了贱女的脖子。若不是贱女机灵,搬出了殿下,恐怕贱女就要命丧钟毓宫了。”
她仰了仰头,将一截雪颈露出来,上头果然有一圈泛着青紫的新掐痕。
“他掐你?”赵幽不悦,徒生一股自己的东西被人碰了的嫌恶。他伸出手,缓缓抚上沈青纤细的脖颈,眼中杀意毕现。
沈青:“……”
这狗东西,该不会又想掐死她罢?
“恭王掐得可用力了。”沈青眼中聚起雾,又迅速凝成泪,将落未落,委屈道:“殿下,我疼。”
殿下,我疼。
这话来回荡在耳边,赵幽对上沈青那双水波清炯的杏眸,心中莫名被刺了下,满腹燥气随着她眼中那一滴泪落下,悄无声息地泄了去。
眼泪烫人,赵幽收回手,忽然意兴阑珊。
他今日留下崔绍,本是叫崔绍教沈青一些媚术。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忽然改主意了。
既然他许了沈青一个太子妃的承诺,那沈青就只能是他的人。既是他的人,断然没有叫旁人调教的道理。
这女人笨是笨了些,但长得美,这张脸只要楚楚可怜地一颦一笑,是个男人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何况赵齐那个贪恋美色的狗东西。
赵幽一挥手,不耐地对崔绍道:“行了,你跪安吧。”
崔绍:“……”
所以您留臣下来,就是为了听这一桩宫闱秘事?
他抬头,与太子殿下对视,赵幽疑惑且不耐:“你还有事?”
“……臣无事。”崔绍躬身行礼,“臣告退。”
崔绍走后,还有一个沈青,干巴巴地杵在跟前。
赵幽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她脖子上看,看久了,就又生出一股烦躁。
于是他把沈青也撵走:“你也滚,脖子的痕迹没消之前,别在孤面前出现。”
沈青:“……”
她垂下眼帘,想要和单独多相处些时间,并不肯走,用温顺乖巧的口吻问:“殿下怎么了?”
哪知赵幽并不吃这一套,沉着脸冷冷道:“别逼孤动脚踹你。”
“……”
沈青欠身行礼:“贱女告退。”
–
走出太子书房,一抬头,便见前方崔绍在缓步慢行。
接近不了太子,接近他身边的人也是一样的。
沈青迅速扬起笑脸,快步追上去:“崔公子。”
崔绍走得慢,正是在等她。
“昨日多亏崔公子,”沈青放柔声音,满眼感激:“不然我就要被殿下掐死了。”
崔绍道:“沈姑娘命大,与崔某无关。当然,沈姑娘若一定要将这救命之恩扣在崔某头上,那崔某也就坦然受下了。他日有机会,沈姑娘记得报崔某的这份救命恩情。”
沈青:“……”
她脸上的笑容险些撑不住,“没想到崔公子性子原来这般直爽,难怪都说崔公子风流倜傥,很得京中优伶喜爱。”
崔绍道:“她们爱的不是崔某性子直爽,而且崔某给钱大方。”
沈青:“……崔公子真爱说笑。”
崔绍笑了笑,颇有些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崔某从不说笑,不过沈姑娘若是喜欢听笑话,崔某也愿讲几句风趣话,博卿一笑。”
沈青侧过头,目带期待看着他:“崔公子快说,我爱听。”
崔绍随口问道:“沈姑娘可知狐狸为何不喜下雨天?”
沈青想了想,“因为不宜出行?”
“不是。”崔绍摇头,“因为脚滑。”
“脚滑?”沈青不解,又念了一遍脚滑,方反应过来这是谐音,当即笑道:“原来如此。”
崔绍又问:“大雁为何南飞?”
沈青答得很快:“避寒。”
崔绍道:“错了,因为用脚走得慢。”
沈青:“……”
她知道怎么玩了,遂道:“你再问。”
崔绍:“什么竹子不会长在地里?”
沈青道:“爆竹。”
“什么花永不凋零?”
“绢花。”
“什么鱼不能吃?”
“木鱼。”(注1)
崔绍微微一笑,“沈姑娘冰雪聪明,乃崔某平生少见。”
沈青很是自谦:“崔公子过誉了。”
这样的小把戏,只要抓住了精髓,破题轻而易举。
只不过她很好奇,都说崔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招数糊弄过去的?
她正凝神沉思,冷不丁又听崔绍问:“沈姑娘从凉州到京城,坐的什么车?”
“自然是马车。”她来不及细想,本能地脱口而出。刚说完,崔绍又问:“谁的马车?”
沈青眉心一跳,将“自然是我的”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肚里,改成:“不知。”
崔绍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沈姑娘既是受人指使,与沈璃互换身份,混入宫中,怎会不知是谁将你带来的?”
“那人将我带上马车后就给我喂了药,一路上昏昏沉沉,待我清醒时,人已到了京城。”沈青稳了稳心神,答得滴水不漏,心下大骂崔绍心眼多,竟用这样的方法来套她的话。
若非她反应快,恐怕就露馅了。
罢了,今日与聂崧、太子应酬,已是费心劳神,就不要再同崔绍这个浑身长满心眼的人斡旋了。脑子一旦用多,人是真会变傻的。
“崔公子若是怀疑我,大可直接去查我的底,不必拐弯抹角地试探。”沈青笑容垮下来,一脸不悦,快步越过崔绍,正要甩袖离去,崔绍却正色唤住了她:“沈姑娘,捏造的身份越是完美,便越容易露出马脚。你我心知肚明,你接近太子,定别有图谋。”
她蓦地停住脚。
“不过沈姑娘且放心,只要你不碍我前程,凡事我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绍朝她递出一枚五两银锭,笑笑:“沈姑娘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那枚银锭底部铸了印,是李津遗失的那批金银里的。沈青只作不知,拿着银锭又盛起笑容:“崔公子果然大方,出手如此阔绰,怪不得人人都爱你。”
她将银锭放到嘴边咬了咬,喜得眉开眼笑:“这是真钱,真给我了?”
如此粗俗的行径,倒真应了她青楼妓子的身份。崔绍没诈到她,点头道:“沈姑娘喜欢,尽管拿去。”
“崔公子真是风趣,拿走人会不喜欢银子的。”沈青嫣然一笑,目送他人走远了,方敛起笑,低眸翻看着手中的银锭。
这银锭,是她从凉州离开前,刻意给崔绍留下的线索。
那批金银珠宝运进铜雀楼那日,是她暗中设计,引人摔跤,散落那箱银锭。
也是她引那好赌的杂役找到那处花丛,捡到这银锭。
更是她派人跟踪杂役进了赌坊,转头在市井街坊中传出风声给崔绍。
这一步步,为的就是引来崔绍查抄铜雀楼。玥奴在铜雀楼中,便可因此落入崔绍手里。
崔绍为人城府虽深,聪明难缠,但其行事颇为正派。不知任何内情亦不曾沾过人命的玥奴在他手上,性命无碍,总比在公子手中强。
她本想着届时再伺机接近崔绍,替玥奴脱身,届时她解了身上的十年蛊,便与玥奴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
奈何这一步步的筹谋,最后竟还是被公子看穿了,或者说是公子并不信任她,提前将玥奴带走。
若知如此,她定不会这么早地就暴露自己的身份,提前向太子投诚。
落子无悔,这一步试探出了公子并不想放她自由,以为能用玥奴来拿捏她,反倒更利于她往后行事。
至于引来崔绍对她的身份怀疑,无所谓,反正无论崔绍怎么查,都不会查出任何不对。
她是沈青,是那个生在窑子,自幼被吊着打,被关着饿,吃尽苦头受尽折磨,几度踏进鬼门关又命大活下来的贱骨头小婊子。
崔绍越往深里查她,只会越对她同情。
沈青将手中银锭抛向空中,又伸手接住,步履难得轻松写意。
前方山高水长,路阔天高,很快她便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