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除夕前两日,大雪封山,村子前面的山路上满是积雪,朔风呼啸,越发严寒。村里人大多窝在家中,忙着准备年货。炸鱼、炸丸子,剁肉调馅儿包扁食,每家每户的烟囱都在冒着青烟。
小儿们也不怕冷,穿着大棉袄脸颊红彤彤的,捂着耳朵在放炮仗。
时不时的炮竹声吓得小白呜呜乱叫,躲在江年安怀里撒娇。
“别怕,又炸不着你。”
江年安笑着摸它的头,一面往灶里添柴,锅里烧着热油,明月正在将盆里的藕块裹上面粉,拌匀后徐徐沿锅边滑入锅中。
就他们两人过年,吃不了多少,但明月还是做了好几种炸货,面裹小银鱼、莲藕丸子、春卷、年糕等等,满满登登地装了一大藤盘。
她将炸好的小银鱼吹了吹,递到年安唇边,“尝尝看,味道如何。”
江年安张口咬住,尝罢后眼睛都亮了,“好吃!酥酥脆脆,吃不到一点儿刺!”
这时忽地听到有人拍院门,小白蹭的一下窜了出去,对着外面的来人一阵叫。
明月忙出去看,见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娘。
“月月,在做饭呢?”
“在做呢,大娘您吃饭了吗?”明月说着去打开了门闩,就听大娘道,“我还没吃,这不是来叫你们姐弟俩过去,咱们一家人好一块儿过年,热闹热闹。”
明月笑道:“大娘我们就不过去了,初一的时候我跟年安再去给您和大伯拜年,您瞧我们俩也准备了不少年货,够我们吃了。”
大娘犹豫道:“月月,你老实跟大娘说,你是不是还在怪你堂哥?”见明月低头不语,大娘不禁急了,“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记仇呢!”
“不止那一回。”明月抬起头道,“秋收那会儿,他还将我扑在了地上。”
大娘登时变了脸色,“什么?”
她老脸羞红,讪讪道:“对不住月月,这事我不知情……”
明月也不想再与她客套,径直道:“大娘我知道您关心我,只是我心里实在不能坦然面对堂哥,所以以后我就少去您家了,希望您谅解。”
“这、这……唉……”大娘叹了口气,嘀咕道,“怪不得我每回跟阿桥说起成亲的事,他都不太乐意。”
明月绷起脸来,“大娘,您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进去忙了。”
“唉……你去吧。”
大娘讪讪着离开,路上心里将池桥给骂了无数遍,马尿冲昏了头脑的混账东西!肖想谁不好,偏偏惦记自己的亲堂妹!畜生东西!
虽气愤不已,到家之后,大娘还是收敛怒色,只狠狠剜了池桥一眼,“你以后不许再招惹月月!离她远一些!等过罢年,我就找媒婆给你说亲,不愿意也得结!”
大伯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大过年的你说孩子做什么?”
池桥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了看门外,并无明月的身影,便打着哈欠回屋睡觉。
大娘心里更是愤怒,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强按下去,打算尽快给儿子说个媳妇,成了家有了孩子,想必就长大懂事了。
另一边,明月早已将方才的不快丢到脑后,她与年安做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舒心地吃着饭,两人还破天荒地吃了一小坛米酒。
酒足饭饱后,天色已全黑了下来,周遭不时响起炮竹的声音,越发显得夜色静谧。
各色年货在供桌上摆了几盘,明月与年安一道给爹娘弟弟上了香,两人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守夜。
“前几日我去孙婆婆那,跟她老人家说了你想学医,她很高兴,说让你过两日去她那里先拿几本医书看,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她再手把手教你。”
“那可太好了!”江年安难掩兴奋,“赶明儿我一大早就去给孙婆婆拜年去!”
明月忍不住笑,“天寒地冻的,她老人家哪会这么早就起?也不急这一会子。”
江年安喜滋滋道:“等我学会了医术,便可在集市上开个小馆子,既可给人画像写信,又能诊脉看病,定能赚不少银子。”
“你也太心急了些,还没迈出第一步呢,就想那么远了。”
江年安故作老成道:“姐姐这话就不对了,走一步要看三步,我这叫高瞻远瞩谋定而后动。”
明月没读过书,听不太懂他所说的话,但从他骄傲的神色中也能看出大概的意思,她一面为年安感到高兴,一面心里又生出些许彷徨——
她以后应当作何打算呢?难不成就这样养一辈子鸡鸭,做些零散绣活儿?
明月并非是想大富大贵,她从前也未想过这些,只是如今身边多了年安,他读过书会写会画,还有学医救人的抱负,相比较之下,她似乎过于没用了些。
“姐姐在想什么?”
明月眸中闪过迷茫,“我在想,我以后可以做什么?”
“姐姐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少年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我来赚钱养家,姐姐只要开开心的就好了。”
“又在说傻话,难不成你以后长大了不成亲生子?我总不能一辈子赖着你。”
江年安似是没想到还有成亲这茬儿,愣了一下,说:“姐姐也会成亲吗?”
他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恐惧,娘亲就是与爹成了亲,所以才过上了如此凄惨的生活,要是姐姐也嫁了人,她会不会也……
耳边传来少女清脆却坚定的嗓音,“我不想嫁人。”
江年安怔愣住,“为什么?”
明月道:“嫁人有什么好的,像大娘这样忙完田里忙家里,照顾大伯堂哥两个人,有操不完的心,如此辛劳,在家里也没什么地位,动不动便要看大伯的脸色……”
“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这样,”江年安很没有底气地说,“以后也许姐姐会遇到一个对你非常非常好的人。”
明月笑了笑,“你也说是‘也许’,我也可能遇不到呀,既然如此,不如不去想这件事,咱们目前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我也难以想象以后成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江年安面色微热,摸了摸耳朵,“我还未满十岁,说这个太早了些。”
“年安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芒种那天。”
明月眼睛含笑,“这倒是巧了,我的生日在芒种前一天。”
江年安兴奋道:“到时候咱们可以一块儿庆祝。”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很久的话,睡眼惺忪之际,远远地听到更夫打更声,已是半夜了。
江年安迷迷糊糊地说:“姐姐,新春之后,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明月笑着道:“年安,姐姐祝你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说罢吉祥话,她正要下床回自己屋睡,被江年安拉住衣角,“都这么晚了,姐姐就和我一起睡吧,省得还要自己暖被窝。”
屋顶修好之后,她便搬了回去,只是今夜一直待在年安的床上,她的被窝一片冰凉。
明月略微犹豫,瞌睡便打败了迟疑,她与年安并肩躺了下来,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阳光映在窗上的霜花上,新的一年,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到来了。
明月被小白的叫声吵醒,看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推了推年安,“该起来拜年去了。”
后者揉了揉眼,利落地掀被下床,迅速穿上了棉袄。
两人简单洗了把脸,穿上新置办的冬衣,收拾整齐后,走出了家门。
从年长的老者开始,依次串门拜年,说了一车的吉祥话,笑得脸都僵了,两人兜里也多了许多瓜子、花生、糖块。
到孙婆婆家时,她老人家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从前受过她恩惠的,热闹至极,明月与年安进来后,不可避免地成为大伙儿的谈资。
“明月出落得越发俊了,也该说亲了。”
“我姑母邻居家的二儿子就不错,那小伙子又高又壮,力气可大了!”
“年安也长高了不少,你在这儿过年,你家里人呢?他们不想你吗,怎么不来找你?”
……
你一言我一语,没一句两人爱听的,偏偏大过年的,又都是长辈,不能甩脸色给他们,只得露出假笑搪塞过去。
好容易等院子里的人散了,两人随孙婆婆进了屋,婆婆先是给他们抓了一大把炒花生,之后便进屋取了几本书出来,递给了年安。
“你先看几遍,有什么不懂的记下来,有空就来找我,我细细说与你听。”
江年安谢过孙婆婆,捧着几本书笑着离开。
之后每当得闲,他便翻看起医书,初时只觉艰涩难懂,通读几遍之后,心中便隐约有了几分心得。
再加上孙婆婆对他知无不言,讲解细致,不过三个多月,他便已然学会了诊脉,懂得治一些简单的疾病,比如风寒、发烧之类。
他看的医书中也提到女子月经一事,江年安细细学过,按着书中的方子抓了些温补草药,煎成一碗,叫明月在那几日服下。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再来月经时,明月已然不觉得身子有多难受,几乎与平日里无异。
姐弟两人种田、赚钱,将院子往西边的荒地扩了些,篱笆墙重新加固,鸡舍鸭舍变大了,他们又买了些鸡鸭回来养,每日里鸡蛋鸭蛋都能捡满满一竹篮。
两人脚踏实地,日子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又是一年秋收时,江年安指了指自己紧实的手臂,语气难掩嘚瑟:“姐姐,今年有我就够了,不需要外人来帮忙。”
少年的成长似乎是一瞬间的。
明月望着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年安,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这么高了——手长脚长,肩宽窄腰,看背影的话已是个身量修长的少年。
不过,她看着他仍难掩稚气的眉眼,笑道:“那当然,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