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心
“姐姐!”
江年安一脸欢喜地出现在面前时,明月十分诧异,“你怎么回来了,铺子关门了么?”
“我看没什么人,天阴阴的又像是要下雪,我担心你在家里照顾不好自个儿,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明月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边,道:“瞧着确实很阴,你回来得正好,一块儿吃午饭。”
天寒地冻的,两人便怎么方便怎么来,将白菜、粉条、腊肉一起炖了,热乎乎的吃罢,身上也暖和起来。
望了眼窗外,已然下起雪来,院子里积了一层白霜,鸡鸭们都蜷缩在一起,睡得黑天暗地,小白吃了小半盆热饭,此时也回到窝里补眠。
江年安收罢碗筷,看着明月,“姐姐身子好些了吗?我再给你煮点姜汤?”
明月面色微热,摇头道:“不必,已经好多了。”
“不过……”江年安犹豫了一下,“姐姐所用的那个……是不是不太干净?”
他说的是月经带塞草木灰。
村里人家用这个十分寻常,只有有钱的富户小姐,才会用丝绸棉花如此讲究。
见姐姐红着脸不语,江年安道:“姐姐放心,这个交给我。”
“你……你又不懂这个。”
江年安坦然道:“这有什么,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姐姐你这几日本就身子虚弱,应当好好歇息,多静养。”
明月笑了笑,“别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哪有那么娇贵。”
以前娘还在的时候,她也没见过她何时因此而歇着不做活。
“旁人我不管,你是我姐姐,就要多保重身子。”江年安说罢,也不容明月拒绝,径去洗碗。
微风夹杂着细雪,阵阵拂进窗棂。
明月正盘坐在被子里绣荷包,忽听得江年安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姐姐,瞧!”
少年放下肩上的包袱,解开口儿,露出一大包崭新白软的棉花来。
明月微微愕然,“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江年安面露得意,“我从小虎那买的,他家去年种了不少棉花,收成颇丰,除去自家留用的,还剩了些,我便去买了几斤回来。”
见明月柳眉蹙起,他忙解释道:“姐姐别急,我知道棉花价贵,但是小虎与我的交情你也知道,他给算得不贵,比集市上卖的便宜多了。”
江年安笑着坐到床边,伸手进被子,“姐姐快让我暖暖手,冻得冰凉。”
明月有几分无奈,衾被下握住他的手给她暖着,柔声道:“年安,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咱们好不容易赚了些银子,不应如此破费,棉衣棉被虽然破旧,但也是可以御寒的,这钱咱们应当留着,给你以后成亲用。”
“我不成亲。”江年安认真道,“姐姐你不嫁人,那我也不成亲。”
“胡闹,你怎么可以不成亲?”
“姐姐都可以不嫁人,那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亲?”
两人仿佛在说绕口令一样,说了几回,明月掌不住笑了。
她示意他脱鞋进被窝里,两人紧挨着肩,望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明月心里疑惑,“年安,你是因为你爹娘的事,所以才……”
江年安看着她乌黑莹润的杏眸,撒了个小谎,“嗯,我觉得跟姐姐生活在一起,就这样过一辈子就很好。”
“你才多大,就说一辈子。”
“我不小了,已经十五岁了!”
明月忍不住笑,“确实,隔壁家的二柱和你一般大,他年后刚成的亲,听说他媳妇儿已经有了身孕,到年底他就要当爹了。”
她促狭地看着江年安,“难道,你就不想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江年安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红,他摸了摸鼻子,嘀咕道:“我现在不就是……”
他与姐姐同眠一榻,每日里都很欢喜知足,这不也是差不多?
“什么?”明月没听清他的话。
江年安连忙岔开话题,“姐姐,眼下家里有了新棉花,不如将你的旧棉衣拆了,换上新棉,旧的棉花洗净晒干后,可以用在你那个小布袋里,这样……比草木灰好多了。”
明月没想到他如此细心,感动之余,又有几分羞赧。
寻常弟弟会这样关心姐姐吗?似乎,有点过于亲近了。
不及她细想,江年安就将旧棉衣取过来放在她面前,“姐姐你先忙着,我去喂鸭子。”
少年起身离开,贴心地给她掩好被子。
明月看着他越发高大的背影,心头涌上一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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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中秋时,明月姐弟俩去了大伯家过节。
一是为了团圆,二是为了给堂哥的女儿红姐儿过满月。
这两年明月与池桥往来不多,偶尔在村里碰见,也与陌生人无异。
兴许是被大娘敲打过,如今又有了老婆孩子,池桥对明月再无不端,总算做个正经堂哥。
堂嫂是邻村嫁来的,生得中等身材,浑圆脸儿,言语直率,性子泼辣,很好相与。明月很喜欢她的性子,与她倒是来往颇多。
红姐儿生得圆润,刚满月便如粉团子般,圆溜溜的黑眼睛十分讨喜,惹得众人直笑着抱她。
明月也抱了她一会儿,只觉满手沉甸甸软绵绵的,叫人喜欢的同时,也忍不住浑身紧绷。
堂嫂笑道:“月月不必这么紧张,搂好腰托住后脑勺就行。”
大娘笑着道:“月月今年十六了吧?出落得越发好了,赶明儿大娘给你好生寻一个好郎君,你也生个一男半女,抱着不更喜欢?”
明月当即柳眉微蹙,“大娘,我说了我不嫁人。”
大娘有些愣住,“姑娘家的怎么能不嫁人?不嫁人你活着有什么趣儿?”
大过节的,明月本不想惹不愉快,只是这话她要是不说开了,以后的烦恼指定更多。
“我是认真的大娘,我从没想过嫁人。”明月将红姐儿放到堂嫂怀中,“不嫁人也有很多活法儿,难不成非要像大娘这样,一辈子围着丈夫、儿子转,才叫‘有趣儿’么?”
大娘脸色难看几分,“我也是看在你爹娘走得早,作为你大娘,我是为你好才来跟你说这些,你反倒……”
明月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大娘是为我好,只是我与大娘的想法不同,我已然打定了主意,大娘就别再为我白费心思了。”
堂嫂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问:“月月,你是不是被人欺负过?你有什么事别憋着,跟嫂子说,嫂子给你撑腰!”
闻言,明月垂下眼,大娘的脸色有些窘迫,她赶忙道:“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了……”
“嫂子,其实是我自个的身子出了问题。”
明月佯作难过失落,将对冷雄说过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叹息道:“所以,我不想耽误旁人,又不想被人说闲话,索性便说是自己不想嫁了。”
堂嫂与大娘都愣住了。
大娘面露心疼,“月月,这个病咱们看过大夫没有?说不定能治好呢?”
明月看了眼不远处的江年安,“大娘,年安就是大夫,要是有法子治,我也不会说这话了……”
堂嫂道:“说不定有人不在意这个呢……”她这话说得十分没有底气。
在村里,谁人娶媳妇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有的是因为互相喜欢而成亲的,但一旦发现媳妇不能生,那男方大多数都会休妻再娶。
芦花村虽然在山窝里,穷乡僻壤,但大部分人对延续后代的念头是根深蒂固的。
自古以来便是重男轻女,女子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嫁人为妻,生儿育女。
这事实明月心里清楚,大娘与堂嫂更是切身体会过。
——红姐儿刚出生没几天,公公就曾催她再怀一个,他想抱孙子。
大娘叹了口气,“罢了,只要你觉得自在就行。”
明月笑道:“嗯,我和年安过得很好。”
又过完一年,明月十七岁了,身量拔高,容貌也褪去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妩媚与灵动。
不过与江年安站一起时,她还是比他矮了一头。
“也不知你是怎么长的,明明都是吃一样的饭,你怎么就长这么快?”
江年安笑道:“我长得比姐姐高,那姐姐可不可以叫我哥哥?”
明月笑着伸手打他,“没大没小,听听你的公鸭嗓。”
他如今正在变声,声音有点哑,不太好听,也不如从前那么爱说话了。
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面容清俊,肩宽腿长的青年,很招人喜欢。
只这个月,铺子里就有好几个大娘问他有没有娶妻。
每当被问及此事,江年安都一本正经答:“多年前,家父已为我定下婚约,多谢抬爱。”
待铺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时,明月问他:“怎么不直说你不成亲?”
江年安道:“事实虽是如此,但我若是这样说了,他们指定要问东问西说个没完,不如直接扯谎,堵住他们的嘴。”
“那若是过上几年,他们见你还没成亲,又找上门来……”
“我已经想好了。”江年安眸中闪过一抹狡黠,“姐姐想不想知道我的打算?”说着,他对明月招了招手。
明月下意识地靠近他,听他在耳边低声说:“到时候,我就说我的未婚妻因病去世,我与她情深意切,感情甚笃,为了她,终生不娶。”
他声音很低,眉眼间满是真挚,仿佛不是在说谎,而是在平铺直叙真切发生过的事。
明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清俊眉眼,心口没来由的一阵发堵。
虽知道他在胡说,但一想到年安当真有了个感情深厚的未婚妻,明月心里便莫名地酸涩。
她连忙稳了稳心神,不容自己再胡思乱想。
无论年安是否娶妻,她都希望他过得快乐不是么?
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喜欢的女子,作为姐姐,她应当祝福两人才是。
只是,心口挥之不去的烦闷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