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江意卿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竟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碧绿纱窗半敞,明灿灿的日光洒在芭蕉叶上,映得那叶子越发嫩绿。
她盯着铜镜中的少女模样怔了许久,掐了面颊一下,轻微的痛感让她意识到这并非梦境。
屋内的陈设用具,丫鬟琥珀关切又疑惑的询问,无不在说,她当真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尚未遇见周云与楚矜的年纪。
江意卿回过神来,登时拎起裙裾朝上房奔去。
琥珀不明所以,赶忙跟上,就见小姐来到老爷夫人的房前,蓦地顿住了,姣好的小脸上竟挂着泪痕。
她有些慌乱,“小姐,您怎么啦?”
自打早上起来,小姐便有些奇怪,一直盯着镜子沉默不语不说,此时的神情还颇为忧伤难过,明明昨儿都还好好的呀?
江意卿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说罢她拭干泪,面上露出灿烂笑意,踏进了上房中。
此时江家二老仍在壮年,身子骨硬朗,头发乌黑,冷不丁见到长女红着眼走进来,江夫人一愣,忙拉着她的手问:“意儿,怎么哭了?”
前世被周云所欺骗,被楚矜掳走囚.禁时,江意卿虽也懊悔难过,却都不及娘亲此时的一句关切,她眼眶通红,霎时间泪如雨下。
这一下将二人唬得不轻,江老爷厉声问琥珀:“小姐怎么了?”
琥珀急忙解释:“老爷,奴婢也不知道呀!小姐一早起来便有些怪怪的,像是、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似的……”
江夫人见女儿哭得如泪人般,心慌不已,想着极有可能是昨儿出门游玩,在路上冲撞了什么也说不准,当即便吩咐人去请半仙赵神婆。
不多时赵神婆倒腾着小脚赶来,一番符水念叨后,长舒一口气:“老爷夫人放心,小姐昨日遇到邪祟,我已驱逐邪魔,小姐歇息两日便好了。”
说来也巧,在她说罢这话之后,江意卿便不哭了,只满脸依恋地依偎在江夫人怀里。
两人深信半仙名不虚传,忙送上酬仪,打发管家送至门外。
江意卿不顾爹娘反对,执意与周云私奔,被骗之后又被楚矜掳了去,尔后竟怀有身孕,深觉无颜见爹娘,郁郁多年,及至临终之际都不敢回陵城。
如今见到仍在壮年的爹娘,自己又未曾做出教他们伤心的事,心中郁结苦闷一股脑发泄出来,狠哭一场后,她心里蓦地松快下来。
江意卿唇角微弯,“娘、爹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江夫人爱怜地抚摸着她单薄的背脊,“我虽不制止你与你妹妹出门玩,但到底要注意些分寸,临近天黑方回来,如今撞上不干净的东西,难受了罢?教你也长长记性。”
说着,她嗔怪地点了下江意卿的额头。
后者眼眉含笑,清澈湿润的杏眸中光彩流转,“是,以后我们都乖乖听娘亲的话。”
这日之后,江意卿便在家中读书作画,妹妹珠儿来找她游山玩水、赏花踏青,她也笑着推辞。
前世她在陵城虽有才女的盛名,但到底只是作些诗词涂几笔丹青,伤春悲秋,抒发些小儿女的情愁哀思,流于浅显,引得几句文人墨客称赞。
虚名在外,于己于人并无半分益处,反倒招来许多轻浮目光。
如今既能重活一世,江意卿便想做些不同的、更有意义的事。
首先她便想到,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尽是些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无论多惊才绝绝的小姐千金,一旦见了故事的男主角,便似变了个人,再没有半点聪明机警,为了个男子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字字句句都在教导规训女子,要以夫为天,教女子找一名男子依附,只有成亲生子,方算是圆满人生。
她从前便是看多了这样的故事,对男子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误了一生。
是以,江意卿打算写些特殊的话本。
女主角可以貌美可以寻常,有着许多或大或小的抱负,她可以是公主千金,也可以是市井小民,可以是江湖侠客,也可以是乡野村妇。
故事的主线不一定是情情爱爱,女子可以科举入仕、拜相封侯,亦可经商做贾、发家致富,她们可以坦坦荡荡、毫无拘束地做一切想做的事。
除此之外,她还写了些悲情故事——
前半段公子佳人花前月下,后半段剧情急转,男子负心薄幸暴毙而亡,女子坐拥万贯家财倍感寂寞,只得寻些男宠,聊以慰藉,一同度过漫漫余生。
她才思敏捷,文笔生动,所写故事新奇又动人,很快便招来书商的青睐。
除此之外,她还拿出私房银子,建了间女子学堂,专门收留贫苦落魄的女子,可以读书、学做刺绣、以及其他营生。
江家二老本是心善之人,时常施粥赠药,见女儿性子虽大有不同,但较之从前更加沉稳,又如此行善,皆高兴不已。
没过多久,陵城乃至整个大周,凡有书肆之地,皆有“陵城老妪”的书。
一时间,喜爱欣赏者有之,厌恶鄙夷者亦多见。
某些所谓才子文人作文痛斥,称“陵城老妪”言谈不经,荒悖至极,此种书籍流传于市,只会毒害世人,引得女子不安于室,危害社稷。
江意卿听闻,唇角泛起讥笑,洋洋洒洒写了篇文章。
“……男子真真地三妻四妾、豢养外室,也未见掀起什么风浪,怎么老妪不过是在书中戏言,假想出几个胆大有趣的女子,便成了大逆不道?
一面说男尊女卑,男子乃社稷栋梁,家中顶梁柱,另一方面却又如此轻易地被女子所祸害,怎的这顶梁柱何以这般脆弱?
当真是人在上位待久了,见不得屈居位下的人说一丁点忤逆之言。不过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罢了。”
此番言论传扬甚广,一时间议论纷纷吵吵嚷嚷,自然也传到了在江南游玩的楚矜耳里。
他也曾读过陵城老妪的书,喜爱她言辞犀利,故事别开生面,从字里行间窥得,她应当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便生出了结交之心。
因此他提早动身,径直去了陵城。
逛遍城内各大书肆、茶楼,楚矜也没打听到半点陵城老妪的消息。
这日,他在途经一间书肆时,遇见一位白衣少年,风度翩翩地立在那儿,粉面朱唇,容貌俊美,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楚矜怔了怔,他久经风月,一眼便看出这少年是女扮男装,登时起了亲近之意,遂走上前去,笑着搭话:“店家,近来可有什么新鲜的本子?”
白衣少年闻声侧首,见到他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垂下眼来。
楚矜心内得意,面上却不显,桃花眼泛着柔情,俊脸含笑:“这位公子好生面熟,在下楚矜,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白衣少年便是江意卿,她扮男装出门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没成想会在这里遇到楚矜。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他,要说毫无触动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曾经真切地喜欢过他一段时日。
江意卿垂眼须臾,抬眸凝视着面前的锦衣少年,冷声道:“借过。”
说罢径直绕过楚矜,拂袖而去。
楚矜一时间愣住,她竟毫无所动?
寻常女子见到他来搭讪,无不是面色绯红娇羞不已,怎么她如此冷淡,眼神中还浮动着明晃晃的厌恶?
莫非她看出自己对她有意,故而在欲擒故纵?
楚矜微一挑眉,薄唇微勾,有趣。
他命人悄悄跟着江意卿,得知她进了江府的门,便猜测她是江府的小姐。
翌日,楚矜特地打理一番,带着各色礼物登门拜访。
江老爷见他衣着不俗生得俊美,又一副京城口音,不禁疑惑:“敢问这位公子,与我们江家有何渊源?”
楚矜随口扯谎:“江世伯,晚生姓楚名矜,小字敬修。家父与世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当年多亏世伯相助,家父才得以逃出生天,也因此才有了后来的家业。家父年迈不便于行,便吩咐晚生前来陵城,略呈薄礼,以酬谢世伯的大恩。”
江老爷早年行善无数,冥思许久也未想出有这么号人来,但见他言谈举止出自大家,神情动容情真意切,便也没再多想,笑着称他世侄,吃茶叙旧。
楚矜本就生了一副好相貌,又博学多识风度翩翩,端的兰芝玉树佳公子,既起了讨人欢心的心思,便无有不成的,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引得江老爷青目,对他十分喜欢。
听他提及在陵城尚未有地方落脚,便邀他在府中小住数日,春光正好,可悠闲游览江南景致。
楚矜推辞再三,勉强应下,便在江府住了下来。
江意卿得知此事时,又惊又怒,“爹,您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相信一个陌生人?还叫他住进家来?”
江老爷自不是傻的,他早已看出楚矜身份不俗,非富即贵,既然他愿意与江家攀亲,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若是居心不良,便乱棍打出去。
若是个好的,留着与意儿作配也未尝不可。
他将这番想法与女儿说了,却没想到江意卿俏脸微沉,冷声道:“女儿暂且没打算嫁人,爹还是别费心思了。”
说罢便回房收拾行李,与娘亲知会一声后,带着丫鬟登上马车,径直去了姨母家小住。
楚矜对此浑然不知,他自以为棋高一着,整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江府晃荡,想着总有一回能遇见江意卿,却没成想等了十天半月,也没见到她的影子。
他按捺不住跑到江老爷面前旁敲侧击,这才得知,在他住进来那日,江意卿便去了姨母家,直到今日都未曾回来。
楚矜有苦说不出,心内郁结,这才意识到江家小姐似乎真的厌恶他。
这是为何?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虽然风流浪荡,但之前与江意卿并不相识,更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分毫轻浮薄幸,她何故对自己如此嫌弃?
不过他也向来心高气傲,既得知人家不喜于他,楚矜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儿,向江老爷道谢辞行,他便动身离开了陵城。
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他可以继续他快活游戏人间,却在这天夜里做了一个离奇诡异的梦。
梦中,他与江意卿在湖边花海吟诗作对、赏花作画,胸腔中溢满愉悦,楚矜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喜。
之后,梦境斗转,两人决裂,她执意要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楚矜心痛至极,却在面对着她以死相挟时,不得不放手。
再然后,他竟梦到了一具枯骨。
枯骨边放着一张手帕,绣着色泽艳丽的红豆,落款处有两个小字——敬修。
楚矜倏地醒来,胸口闷痛至极,神思恍惚愣了许久,冥冥之中深信,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若不然痛彻心扉的感觉怎会如此逼真?
他登时勒马回返,想去再见江意卿一面,却被江府门童拒之门外。
“楚公子,我们老爷说了,不再见你。”
楚矜怅然若失,在陵城逗留数日,皆不见江意卿出府,便生出夜探香闺的念头。
却没想到甫一入屋,便被满室灯烛照得眼花。
少女清脆讥讽的声音传来:“爹,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这人就是心术不端的匪徒,早点捉去见官才是!”
江老爷怒气横生,不及楚矜辩解,便命人大棒打下,直打得他鼻青脸肿面目全非,这才将人捆了直送县衙。
原来前几日江意卿回府后,便担心楚矜会像前世那般将她掳走,于是便托词做了个噩梦,梦中被歹人掳走轻薄,她害怕至极难以入眠。
江老爷心疼女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便在她院中安插许多暗卫保护,夜里严防死守。
却怎么也没想到,歹人没等来,来的却是他以为的翩翩佳公子。
楚矜被扭送县衙,狼狈不堪之际,才掏出腰中令牌,亮出自己庆王爷的身份来。
之后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命人送赔礼上门,皆被江府仆从丢了出来。
楚矜羞愧难当,不知自己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拖着满身伤痕黯然离开了陵城。
之后数年,他照旧流连花丛,酒意酣醉、午夜梦回时,常常会想起江意卿神采飞扬的模样,她生得妩媚动人,唯独对他冷淡又厌恶。
他不知缘由,却念念不忘,甚至在寻欢作乐时,会下意识地寻找与她有相似之处的女子。
他如着了魔般,较之从前更为放荡,走遍大江南北,拥有佳丽无数,却始终找不到如江意卿那般叫他难以忘怀的人。
“陵城老妪”仍在书写传奇,市面上涌出其他许多如她一般的女书人。
不知是不是嫔妃们吹了枕边风,今上在年初颁旨:女子亦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此旨一出,满朝哗然,争论檄文不休。
殿试之后,大周朝出了第一位女状元。
楚矜时时关注着江意卿的消息,得知此事时并不意外。
朝堂之上,他看着女子英姿勃勃地叩首谢恩,心口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想,无论是前世或是今生,他都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或许、或许他还有机会。
散朝之后,楚矜满眼含笑地走到江意卿面前,正欲叫她,却见她目不斜视,径直掠过了他。
心口似是被利刃穿透,楚矜的笑意僵在唇角。
他看着女子纤细笔直的背影,日光下,她走得坦然而坚定,仿佛世间任何事务都不会牵绊住她的脚步。
楚矜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蓦地想到了天上的明月。
月亮曾经短暂地落入他怀中,但他不曾珍惜爱护,于是她便回到了她原该在的位置。
乌云雾霭,都不会再遮挡她的光辉。
他看着江意卿挽上另一名女官的手,两人笑意粲然,一同消失在拐角处。
楚矜脸色发白,喉口一阵干痒,咳了几下后,他在唇边拭到了一抹暗红。
他意识到什么,惨淡无声地笑了起来。
善恶到头终有报,属于他的报应还是来了。